总之,理论本身就是对生活的一种参与或介入活动,理论归根到底就是一种实践,而并不仅仅是一种用来研究真理和搜集新知识的工具论。生活是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并且最终统一于实践这个最宽广的概念。伽达默尔还认为,理论是而且首先是同自己的距离,一个具有理论意识的人会同时考虑他人的立场并寻求对集体和共同体的相互理解,所以他把理论生活亦看作是人类的基本能力,只不过他所谓的理论能力并不仅仅是指沉思的生活。伽达默尔对理论的赞美也即是对实践的赞美。“这里再一次表明,具有理解的人并不是无动于衷地站在对立面去认识和判断,而是从一种特殊的使他与其他人联系在一起的隶属关系去一起思考,好像他与那人休戚相关。”每一个人的实践活动都与他人、共同体或者国家休戚相关,这就毫不奇怪,为什么伽达默尔晚年特别强调解释学是一种实践哲学了。
(二)实践智慧在技术时代中的应有地位
在我看来,伽达默尔的实践哲学至少要批判两种狭隘的思想观点:一种是规范伦理学,即应当伦理学,它使得丰富具体的伦理生活变成抽象、枯萎、空洞的道德命令:你应当;另一种是技术统治论,虽然它关注具体的实践活动,但是它使得古代丰富的实践概念沦落为狭隘的技术概念。下面我们将分析伽达默尔对这两种思想的批驳,从而阐明实践哲学在今日这个技术的时代中所应有的地位。
伽达默尔晚年在与助手杜特的交谈中坦言,他的实践哲学矛头指向的是规范伦理学(应当伦理学),因为它根本忽视了伦理行为所发生的具体现实情境。伽达默尔自述说:“于是我提出了自己从一开始就苦苦求索的问题:什么是实践哲学?理论和反思如何才能指向实践的领域?因为在实践的领域中绝不能容忍距离而是要求义务。这个问题在开初是由于克尔凯郭尔的存在激情(Existenzpathos)而吸引着我。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以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的典范为根据的。我力图避免那种关于理论及其应用的错误模式,这种模式从近代科学概念出发对实践概念作了片面规定。”由此可见,伽达默尔对理论与反思的琢磨终究是要指向生活世界的广阔实践领域。尽管伽达默尔成长在新康德主义注重方法论、认识论建构的浓厚氛围之中,但是他已经敏锐地感受到来自克尔凯郭尔存在哲学的强烈冲击下所带来的“实践感”与“生命感”,这是前者所没有的。
普遍的伦理规则如何才能落实到具体的现实生活中呢?这是伽达默尔的实践哲学所要解决的难题,而他最终从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的典范论证中找到了解决难题的钥匙。
首先,伽达默尔澄清了规范伦理学对实践哲学的一个误解。该误解认为,实践哲学只是关注现实的具体内容,但是现实情况是变化无常的,因而实践哲学在处理现实情况时由于缺乏普遍的规范指导而流为相对主义、自相矛盾,最终毁灭了伦理或道德。伽达默尔辩驳说:“实践就是行动,——而且它还是一种清醒的意识。行动不只是做。人是一种自行动的东西。在其行动中有自我调整、自我检验以及榜样的作用。故此:德性不是没有逻辑,就像我在论述亚里士多德时所表明的那样!”实践哲学强调具体的行动,但是伽达默尔认为行动中并不是没有逻辑、没有思考、没有普遍理性的指引。伽达默尔说,伦理与逻各斯(理性)就像一个硬币不可分割的两面。人的实践行为不是漫无目的的、浑浑噩噩的植物性生长行为,而是一种带有主观的思虑、自由的选择的追求整体善的行为,所以其中就包含有对普遍逻各斯的思虑。因此,实践哲学并不是要使得伦理规范自我取消并且堕入虚无主义的泥潭,而是它本身就含有普遍理性的维度。伽达默尔指出:“实践的规范性特点和实践理性的功效也许‘在实践中’要比理论认为它所是的程度宽泛得多。”显然,在风俗习惯中所体现出来的伦理行为并不缺乏实践上的规范性。
其次,与规范伦理学的抽象普遍性不同,伽达默尔的实践哲学所要发展的是一种具体的普遍性,而这种具体的普遍性是在生活世界的实践性教化中培养和塑造出来的。其实,实践智慧就是指导实践的理性,它类似于一种“普遍的感觉”,因为它既联系着普遍性又联系着现实的具体情境。伽达默尔说:“这一指导实践的理性被亚里士多德称之为实践智慧(Phronesis)。它只在具体的情境中证实自己,并总是置身于一个由信念、习惯和价值所构成的活生生的关系之中——即是说,在一个伦理(Ethos)之中。”普遍的理性只有落实到具体情境中才是真正的理性、有力量的理性。实践智慧不是一成不变的教条,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抽象的、空洞的形式命令——你应该!我们可以在斯多葛主义和康德的道德哲学中找到这种规范伦理学的确当表达。
伽达默尔一再强调实践哲学或实践智慧总是在生活世界中起着作用,不管我们是否意识到这点,因为作为实践智慧源泉的传统、习俗、伦理、政治制度、文化样态等总是我们生活世界的构成要素。伽达默尔明确地说:“实践当然不仅仅依赖于一种抽象的规范意识(einem abstrakten Norm-BewuBtsein)。它总是已经受着具体事物的驱使,虽然带有偏见,但是同样召集到了对这些偏见的批判。我们总是已经受着各种惯例(Konventionen)的左右。在每一种文化中,一系列事物被认为是司空见惯的,但是人们不能完全清楚地意识到它们;甚至在传统形式、习俗和习惯最大程度的解体中,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决定每个人的程度仅仅是被掩盖住了。”可见,实践着的人并不是仅仅遵循抽象的道德律令,而是时刻被各种先人之见所牵引,受各种传统、习俗和习惯潜移默化的影响,乃至于人们实际上总是在日常生活中运用实践智慧,而自己却毫无觉察,可以说实践哲学这个“道”百姓日用而不知。但是,人们的不知与习以为常的使用,正说明实践哲学在人们生活世界中的基础性地位,它才是本源的、活生生的。显然,在伽达默尔看来,实践与理性反思之间存在着某种高度的辩证性,它们不是二元对立、彼此隔裂的,而是相互影响、相互关联的互动统一体。
但是实践哲学与实践本身毕竟不能等同,实践哲学是一种哲学,换言之它是一种理论、一种科学、一种反思,并且是对人类生活形式必须是什么的反思,它本身不能取代实践。为此,伽达默尔强调实践哲学也是一种可传授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知识,它跟技艺有一定的相似性,但是这要求实践知识的传授者与学习者都与实践活动有一种稳定的关系,并且具有亲身的体验。“实践哲学的对象不仅是那些永恒变化的境况以及那种因其规则性和普遍性而被上升到知识高度的行为模式,而且这种有关典型结构的可传授的知识具有所谓的真正知识的特征,即它可以被反复运用于具体的境况之中(技术或技能的情况也总是如此)。因此,实践哲学当然是一种‘科学’,一种可传授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知识。然而,它又是一种只有当某些条件具备时才可以成为科学的科学。它要求学习者和传授者都与实践有着同样稳定的关系。就这一点而言,它与那种适用于技术领域的专门知识反而有某些相似之处。”因此,亚里士多德说青年人不适宜学习政治学,理由是年轻人对人生的行为缺乏实践经验,与实践没有稳定的关系,而且容易受情感的左右。沃恩克认为,与罗蒂用教化来替代、消解认识论不同,伽达默尔的教化总是与某种基础性的知识类型相联系,这种知识类型表现为得体(tact)、判断力(judgement)、趣味(taste)等形式,而所有这些就是“一种如何在好与坏、对与错、重要与不重要等等之间进行分辨的实践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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