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现象学方法,首先是现象学还原,就在于通过观看,把我思活动“变成”观看的对象,变成“所见”意义上的纯粹现象。
我思活动在观看行为的纯粹观看之中的变成(现象)和消失,导致了现象学的诸多根本概念的颠倒,首先是内在性被颠倒成超越性。亨利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辨识出两种内在性概念、两种超越性概念。第一个内在性是实在的我思活动的内在性。“我思活动是内在的,意味着我思活动——就是说,在其原初现象化之中的纯粹现象性,——在它自己那里被现象化,没有离开它自己,没有任何间隔被产生出来”。尽管胡塞尔没有怀疑过我思活动的实在性,但是,在把我思活动放在纯粹观看的凝视之中以后,他没有考虑它独有的内在性及其现象化即显现方式。第二种内在性是经过现象学还原之后变成了观看对象的我思活动所具有的内在性。这时候,我思活动不再内在于它自身,而是作为被观看的现象内在于凝视之中,被包含于观看之中。这种内在性“指涉内时间意识的诸多所予,因此指涉先验生命的一种最初的对象化”,它实际上等于观看行为的超越性:思维(1a pensee)的凝视超出自身而指向对象,以便获得关于这个对象的知识。观看行为的超越性是第一种超越性概念,是第二种内在性的条件,并且等于第二种内在性。然后,胡塞尔又提出第二种超越性概念来给这种“等于”提供辩护。第二种超越性概念指的是,“认识正在瞄准或者设定一个对象,因而并没有观看它自己,被瞄准之物因此不再被现实地包含在被看到的东西里面”。就是说,观看行为在这个时候正在超越所见之物。用胡塞尔的说法,通过这第二种超越性,“我们超越了真实意义上的被给予之物,超越了能够被直接看见和把握的东西”。
这里的要点在于,胡塞尔的还原可以分成先后两个步骤:(1)把第一种内在性还原成第二种内在性,即还原成第一种超越性;(2)悬搁、排除第二种超越性。通过第一个步骤,我思活动的内在性和被给予性,就被观看的超越性和对象的被给予性所置换,而且,前者被奠基于后者,用胡塞尔的说法就是,“在纯粹现象之观看行为那里,对象并非外在于知识或‘意识’;相反,它在被看见的东西所具有的绝对自我被给予性之含义上被给予”。通过第二个步骤,现象学还原排除了超越之物,确切地说是排除了不可见者的超越性。排除第二种超越性,有利于提升第一种超越性,就是将其提升到“普遍的存在论范畴之列,并且提升成为任何存在者的条件”。按照胡塞尔的说法,“只有通过一种还原……我才能获得一种绝对的被给予性,它不再提出任何超越之物”。于是,现象学获得纯粹的现象,即“在纯粹内在的观看之中被绝对地给予和把握的存在体”,现象学也就成为“关于纯粹现象的科学”。
胡塞尔在进行这些还原步骤的时候,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困难。例如,胡塞尔相信有必要在我思活动的明见性和它的实存之间做出选择,但是他选择的是明见性,所以,“对于我思活动的本质的纯粹观看,在这个我思活动缺席的情况下才是可能的”。他的解决办法最终仍然在于确立和扩展观看的领域、所见之物的领域,最终是把我思活动的实在性还原成观看行为的超越性。这不仅完全忽视了我思活动的原初内在性,而且还用超越性来取代我思活动的内在性,用思维的表象取代我思活动本身。我思活动的原初本质现在被理解成意识的本质结构,被理解成意向性。
在这个时候,现象学还原达到了它的“手段和目的”统一:意向性、超越性。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意向性的现象学留下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即意向性的现象学根据何在?或者说,意向性本身如何被给予?经典 的现象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亨利会认为,当我思活动的实在性溜出了现象学还原的视野,这个问题在经典现象学那里就是无法回答的。
二、从方法到对象:现象学的彻底化
通过仔细地检查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亨利表明这种方法就是向意向性、向超越性的还原。但是,还原方法没有、也不可能进一步考虑意向性的奠基。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的本性——即意向性的纯粹观看——已经掩盖了它自身的基础问题,而且使得这个奠基成为不可能的事情。
在亨利看来,意向性不可能为它自身奠基,这不仅是因为这种自行奠基会引起无穷回退,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意向性是显现对于存在者的关系,是显现与其对象的关系。如果意向性的确是通达对象的途径和方法,能够说明对象的现象化,那么它就不能说明意向性本身的显现方式。因为显现、显现方式不是显现者,不是显现的对象。“对于思考意向性来说,意向性不是一个适合的现象学概念。这就是说,并不是意向性成就它自己的启示,显现的自行显现不是存在者的显现”。超越性也是如此,它的现象学上的可能性不在于它自身,“超越性的最终可能性——在其本质上将其构成为‘关系于’的行为,——是内在性”,“比超越性的现象更加原始,在某种方式上是先于它的,就是内在性的现象,在那里,超越性事实上找到——从存在论的观点看,——它的最终的可能性条件”。既然意向性、超越性不可能为自身奠基,那么,它们的基础就必然是另一种与它们不同的被给予性,这种更为原初的被给予性就是经典现象学的还原方法失去的我思活动的内在性。
经典现象学的还原错失了内在性。这种“错失”表明,向意向性、超越性的还原,作为方法和途径,不适合达到内在性。从我思活动的实存方面来说,它的自我被给予性不同于意向性,因此它总是避开明见性,避开现象学还原的纯粹观看。这种错失还意味着现象学还原错失了现象学的真正“对象”。因为现象学之为现象学,不在于考虑各种现象,作为“所予”的对象,而是考虑现象“如何”被给予,即考虑“被给予性”本身。“这种彻底的‘如何’,就是现象学在它第一次明确界定自己的时刻错失的东西”。
亨利认为,经典现象学的还原之所以错失现象性,是因为“它被设想成一种方法。显然,方法隶属于思维,只是思维的单纯运用,遵循着一些仔细营造的、其结果是有把握的程序。然而,现象学以这样的方式变成方法之后,它就不再考虑思维在其中运动的现象性,它所信赖、它所预设的现象性”。经典现象学的还原局限于“纯粹的观看”,局限于明见性,从而把不可见的我思活动、绝对的主体性都排除在外,最终也就失去了它本来要追求的目标,失去了它的真正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