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而言之,史铁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小说创作,虽然深陷当时启蒙主义的思想潮流,但他已从个人的生存经验中,逐渐获得了这样一种认识,即启蒙哲学所倡导的对人之有限性的克服与超越,实则深深受制于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藩篱。由于人对自身主体性力量的盲目崇信,反而会无视人之有限性本身所带来的积极影响。倘若结合史铁生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所写下的长篇小说,当能明了他对人之有限性的理解,其实并非克服与超越,而是接纳与臣服。在他看来,如果我们能够真正体会人的这种有限性,那么就有可能使其成为我们承领上帝恩泽的重要途径。正是基于这种思考,史铁生才会在《我的丁一之旅》中如是说:“你在你的时空之维坐井观天,自以为是地观察呀,实验呀,猜想呵,思辨呀”,却不知“作家绝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导员,作家应该贡献自己的迷途。”所谓“启蒙的迷途”一语,在此便具有了双重含义:一是指启蒙神话对人之主体性的过度张扬,业已成为阻碍人获得神恩救赎的思想牢笼;二是指在走出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后启蒙时代,人理应去接纳自己的有限性,并在这种接纳与臣服中,将自己的生命迷途呈现于世人面前,唯有如此,人方有可能承领上帝的恩泽。
三、史铁生从启蒙到宗教的思想转向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史铁生的思想变化愈益明显,他不仅与启蒙文学的道德说教渐行渐远,而且还以奉献生命迷途的方式,表达了一种对于宗教哲学的倾心渴慕。体现在创作中,这一点即表现为小说故事情节的弱化与思辨色彩的增强。尤其是后者的叙述话语,较之早年启蒙文学的故事性叙述,明显更趋向于一种以议论和感怀为特征的神性言说。在此过程中,出版于1997年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可以称得上是史铁生的一部转型之作。
这种转型,首先表现在史铁生对启蒙哲学的思想反拨。作为一部向世人奉献了自己生命迷途的长篇杰作,史铁生并未如题所示般的以“务虚”的方式去思考人之价值。所有牵涉这些问题的抽象哲理,都被史铁生编织进了一个个令人百感交集的生命故事:残疾人C与女知青X、医生F与女导演N等等,均在聚散离合的人生路途上,演绎了一幕幕悲喜交加的情爱故事。“所有这些情爱故事及其婚姻结局都是残缺不全的或悲剧性的”,男女双方始终处于一种寻找对方的灵魂之旅中,故而其中所表达的哲理思考就既承认了人存在的悲剧性和偶然性,亦直面了人类自身的有限性问题——正是这种有限性的存在,小说中男女对于残缺的补救和抗争才会显得徒劳无功。这喻示着《务虚笔记》已褪去了启蒙文学中常见的自信与坚强,转而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柔弱与无助。饶有深意的是,史铁生在《务虚笔记》里所呈现的这种生命迷途,却成为其告别启蒙哲学、转向神性言说的逻辑起点:正是直面了自身的有限性,那些人物才不会以自圣的启蒙哲学去期望自我得救。《命若琴弦》中的宿命论思想,在这部作品中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就像作品中的残疾人C一样,尽管史铁生并不打算向命运低头,而且还时时以启蒙者的思想标准要求自己,但残疾的生理事实以及对残疾的忧心恐惧,却渐渐吞噬了作家内心残存的斗士意识。他逐渐领悟到命运不可抗拒,与其一味张扬个人的奋斗,倒不如静下心来,且听听那冥冥之中的万物主宰,究竟会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旅途?于是在《务虚笔记》中,我们便看到了一种看似无奈实则彻悟的精神历史,而作家也从坚强逐渐走向了软弱。对于史铁生而言,软弱不仅是一种人格标记,更是一种价值选择。告别了“坚强达观”的启蒙哲学后,史铁生越来越感受到了存在的无助与卑微。就是这样一种生存经验,为史铁生和他笔下的人物一道开启了一扇承领上帝神恩的救赎之门。更为重要的是,因为无助和卑微,史铁生才会在《务虚笔记》中试图寻求一种超越了人类自身的更高力量。他的寻求方式,就具体表现为故事情节的弱化与思辨色彩的增强。
弱化故事情节固然大大降低了《务虚笔记》的可读性,却为史铁生的神性言说拓展了叙事空间。在这部作品中,史铁生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基本上处于一种半隐匿状态:一方面他好似一位睿智理性的旁观者,默默地注视着笔下人物的爱恨情仇;另一方面,他借助议论与随想展开了广袤深邃的存在之思。一般而言,叙述者在故事进程中的身份隐匿,不加议论的零度叙事,往往被认为是现代小说一个最为基本的叙述形式,但史铁生对此艺术规范的突破,却在形式主义的叙事革新之外,传达了一个与宗教哲学相关的思想认识,即残疾人C代表的那些小说人物,他们遭受的情感纠葛与生活磨难,本身就是命运对人的历练,而你我皆有幸参与其中,因为“谁也都可能是C。C,可以与我印象中的每一个人重叠、混淆”。倘若你我皆是C在现实生活中的变身,那么你我会不会像C一般去倾听与承领神恩的呼唤?是否敢于正视自己的残缺,并在对有限性的接纳与臣服中领悟神恩降临的时刻?若想懂得此类宗教哲学上的思想追问,人就必须正视自己的生命迷途,只有认识到软弱与无助是人性本身,人才能放下自大的主体意识,进而通过忍耐现世的苦痛,在谦卑与信仰中期待得救。而史铁生所做的议论与随想,就是以人(譬如C)度己,又或是以己度人式的神性言说——他向世人揭示残酷现实中的诸般天启,并耐心等待神恩的降临。从这个角度说,史铁生已然在生命迷途的倾诉中,从启蒙文学的道德训诫转向了宗教维度的神性言说。
四、史铁生小说的宗教哲学
作为史铁生生命历程中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似乎只是一部形式奇特的爱情小说,但透过那些动人心魄的诗意抒情和理性思辨,却分明可见史铁生对于宗教哲学的深入理解。较之《务虚笔记》对人物生命迷途的呈现,这部作品其实讲述了作为主体的个人,如何在生命的有限中追求无限。可以这样理解,如果人将自己完全置入到一种无所追求、只是等待神恩降临的存在状态,那么显然会完全抹杀人在这一生命迷途中的主观能动性。事实上,在神恩降临的时刻到来之前,有心之人并非无所作为,他会以领悟和体察神恩的生活方式,逐步去接近生命的圆满。而史铁生在《我的丁一之旅》中上穷碧落下黄泉,为的就是揭示这一宗教思想。且看作品里“我”这一永恒的行魂与丁一这个临时的肉身,究竟怎样去追求自我生命的圆满?
在“标题释义”一节中,史铁生说:“‘丁一’,既可入乡随俗认作我一度的姓名,亦可溯本求根,理解为我所经历的一段时期,经过的一处地域,经受的一种磨难抑或承受的一次负担。这么说吧,在我漫长或无尽的旅行中,到过的生命数不胜数,曾有一回是在丁一。”如此说来,“我”就是一个永恒的行魂,它辗转千回,徜徉于数不尽的人形之器中,丁一于“我”,只不过是永恒灵魂的暂驻地。在经历了无数的生命轮回后,“我”偶然栖居于丁一。然而,当“我”身处史铁生之旅时,“张望时间之浩瀚,魂梦周游,常仿佛又处丁一。”何以如此?皆因“我”的丁一之旅纷繁杂沓,尘嚣危惧,歧路频频,从“我”初到丁一之日起,便开始了一段上下求索的灵魂之旅。“我”试图借助丁一这位天生的情种,去寻求魂牵梦萦的夏娃芳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