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芳私自与英军讲和停战、重开贸易,显然违背了道光皇帝的初衷,他在随后的几份奏折中一再谎报战绩、掩饰败局,直到4月3日才遮遮掩掩地报称已于3月31日批准英属印度商人恢复通商,并请求道光批准英国通商。勃然大怒的道光下旨将杨芳及怡良“交部严加议处”,将其革职留任,以观后效。由于此时奕山已经到达前线,杨芳主持广州军事的使命结束了。
奕山于4月14日进入广州,杨芳的地位发生变化,进入参赞佐战阶段。奕山初到时,在军事上倚重杨芳,凡事与之商议,对杨芳“待时而动,不可浪战取败”的建议深为赞同。然而,坐镇北京的道光皇帝一再严旨催战,命令奕山出兵进剿,“务使该夷片帆不返”。奕山决定撇开杨芳,侥幸冒险一试,于5月21日向英军发起进攻。5天后,一败涂地的奕山在广州城挂起白旗求和,与英军达成停战协议,并很快向英军交纳600万元的“使费”(实际上是赎城费)。
接下来,奕山以欺骗的手法骗取了道光对通商和赔款的同意。7月,误以为战事已经结束的道光下令沿海各省撤退调防兵勇。不久,杨芳也获准回湖南提督本任养病,道光在谕旨中温言安慰:“务当仰体朕心,加意调摄,报国宣猷,日正长也。”而此时的英军,正在积极准备北上扩大侵略。
两年后,杨芳以老病开缺,在贵州松桃家乡度过余年。5年后,杨芳病故,享年77岁,谥号勤勇。
三
鸦片战争中,道光是把杨芳作为一张王牌使用的,他对这位久历戎行的宿将抱有极大的期待,“日夜引领东南,企盼捷音之至”。杨芳在接旨南下的途中曾上奏提出“恩威并用”的策略,道光对此表示不满,批示“似是而非”四个字。他期盼的是杨芳快马长枪一举将“夷匪”剿除净尽的酣畅淋漓,而这对杨芳来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杨芳在南下广东途中就有剿抚并用的想法,到广州仅半月就与英军订立停战协定,所以郭廷以在《中英鸦片战争史》中评价他“战意始终不浓”,是颇有道理的。值得注意的是,杨芳虽然在主持军务期间较少与英军开战,但其积极备战的工作一直没有停顿。关于暂时停战的原因,他向道光报告是为了“暂作羁縻,以便从容布置”。关于杨芳的备战活动,英军“摩底斯底”号军舰司令官宾汉在《英军在华作战记》中有不少记载。英国人还发现,杨芳大幅度提高了关税税率,“所征之税几乎是以前的两倍”。杨芳的积极备战,是英军不惜提前一个多月开始军事行动的重要原因。
从战争的态势以及双方军队的装备、素质,都注定了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作战。如果杨芳不与英军停战通商,显然无力避免兵败城破的命运;如果他在战备不足的情况下贸然主动出击,结果只能是奕山屈辱求和的一幕提前到来。大局已定,可供他选择的余地太小。从这一点上来说,杨芳是无可谴责的。
当然,杨芳自有他应负的责任。最值得关注的就是他一再谎报军情,饰败为胜,既使他逃避了应该受到的处分,又误导了道光对战争局势的判断,这是战争期间颇为滑稽荒唐的一幕闹剧。比如,3月12日,杨芳在上奏中谎报乌涌炮台一战中清军的“战果”,并称广州在自己的布防下“军民鼓勇,可期无虞”;为拖延时间,他向皇帝建议对英军“暂事羁縻”,待大军到达后再设法水陆兜剿、一网打尽。道光果然龙心大悦,称赞他:“客兵不满三千,危城立保无虞,若非朕之参赞大臣果勇侯杨芳,其孰能之?”
杨芳私自与英军停战讲和后,直到3月31日和4月3日,还继续上奏欺骗和试探道光,声称已批准港脚(英属印度)商人通商,建议道光批准英国通商,以“暂作羁縻,以便从容布置”。战意正浓的道光阅后勃然大怒,只是考虑到“正当剿办吃紧之时”,才将其改为革职留任。试想如果道光知道前线清军的败绩和停战通商的事实,杨芳在皇帝雷霆震怒下受到的惩罚实在不堪设想。
四
毋庸置疑,杨芳是当时清朝体制之下最为优秀的将领之一。他久历戎行,身经百战,靠战功步步升迁,七任六地总兵、十任六省提督,立功于西北绝域,绘图于紫光阁上,显然是同时代人中的佼佼者。正是这样的一位杰出人物,在远道而来的区区数千英军面前一筹莫展,还惹出了许多亦真亦假的闹剧,受到时人及后人的无情嘲讽,真所谓“半生名节,被后生辈描画都尽”。其中的教训,无疑是值得反思的。
我们不能说杨芳不够勇敢。3月18日英军攻占凤凰岗并向广州城内开炮射击,杨芳在危急时刻坚决不回城中躲避,返回到镇海门前线指挥作战。5月25日英军进攻广州时,杨芳坐镇城楼督战,哪里炮火密集,就赶往哪里“以身当之”,“火箭、巨弹肃肃过耳畔,芳谈笑自若,骂曰:‘丑虏要击死老子耶!’”左右劝他回避,他全然不顾。《广州和约》签订后,奕山等都退至数十里外的金山,杨芳仍留在广州主持军务。不久,在骑马出城巡察炮台时,不慎失马闪挫,重病卧床,这才以老病离开前线。
我们不能说杨芳全无见识。在广州期间,他认识到敌强我弱的形势,主张以守为主,以攻为辅,避免浪战,以争取时间加强防务。他分析了广州“城大兵单”、“近守不能远攻”、“水战更非所长”的现状,建议采取塞河火攻、以陆制水等策略,集中兵力,避短扬长,避免了更大的损失。当奕山贸然出击、城外据点尽失时,他曾提出乘敌立足未稳之际,以两千人马兵分两路出城反击,可惜未被采纳。这种以攻辅守的办法,至少要比奕山等人的坐守待毙、举旗求和高明许多。
甚至,我们不能说杨芳略输文采。他擅长书法,精于诗文,与龚自珍、魏源等友善,著有《平平录》等几十种作品,撰有《杨果勇侯自编年谱》,可以说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儒将。他晚年曾在家门上写下一副对联,总结自己的一生得失:
文章重价值,数载琢磨,一朝投笔酬吾愿;
功过未分明,几回挫折,万里归来慰梓情。
下联中以“功过未分明”“几回挫折”来概括自己的一生,是比较恰当的。他曾经因种种原因宦海浮沉、几度起落,但最大的挫折应该要数晚年的广州之行了。
勇敢而有见识且文武双全的一代名将杨芳,为何在南疆遭受挫折,这大概是他自己很难想通的问题吧。1841年4月30日,杨芳在写给义律的信中说:“汝若徒恃船坚炮大为骄傲,我中国必重绝了通商之路,兵连祸结,我主尔客,我直尔屈。倘若打仗,亦不奈我何。”话说得义正辞严、正气凛然,然而当时他的心中又有多少底气呢?批判的武器毕竟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战争并不只是“敢战”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能战”的问题,毕竟军旅之事是最讲究实力的领域。
如果说杨芳在广州是仓促上阵、准备不足的话,那么颜伯焘在厦门、裕谦在浙江、奕经在浙东的作战,都有绝对充足的准备时间,然而,败局依旧,甚至是一次比一次败得惨。在吴淞、镇江,陈化成和海龄率部奋勇抵抗,战至生命最后一刻,依然不能对战争的结局产生根本影响。在浙江,与杨芳一同立功大西北、绘像紫光阁的老将余步云,因战败被追究责任,于1843年1月被处斩。也是在这一年,杨芳以老病开缺回到家乡安度晚年,他比老战友余步云幸运得多。
清朝在鸦片战争中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更是深层次的,至少不是寄希望于一两位“忠臣”、“名将”就能解决问题。一直关着大门、闭起眼睛走路的大清王朝,在庚子年里突然面对闯进家门的陌生而凶悍的强盗时,它的无力、无知与无奈,是集体性的而不是个别性的。
历史不忍细看。不论是关天培、陈化成、陈连升以及定海三总兵,还是杨芳、余步云等,他们都是当时中国最优秀的军人,前者更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走进那一段历史,他们的战与和、剿与抚、勇与怯、死与生,以及与战争局势和进程的互动关系,都值得引发我们长久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