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凯
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耶鲁大学历史学博士,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博士后。曾任教于纽约州立大学、耶鲁大学、佩斯大学、台湾大学、新竹清华等校,1998年到香港城市大学创立中国文化中心,任中心主任,推展多元互动的中国文化教学。现任香港中华学社社长、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咨询委员会主席,兼任香港艺术发展局顾问等。
著作所涉学术范围甚广,以明清文化史、中国审美文化、经典翻译及文化交流为主。有《汤显祖与晚明文化》、《真理愈辩愈昏》、《高尚的快乐》、《在纽约看电影:电影与中国文化变迁》、《吹笛到天明》、《流觞曲水的感怀》、《茶香与美食的记忆》、《茶余酒后金瓶梅》、《行脚八方》、《迷死人的故事》、《雅言与俗语》、《品味的记忆》等;主编《九州岛学林》季刊、《口传心授与文化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文献,现状与讨论》、 《文苑奇葩汤显祖》、《袅晴丝吹来闲庭院》、《逐波泛海:十六十七世纪中国陶瓷外销与物质文明扩散》等数十种。
1949年1月27日,在两百万人溃退台湾过程中,“太平轮”号因超载且撞上货船而沉没,900多人遇难,包括音乐家吴伯超、刑事鉴定专家李昌钰之父、袁世凯之孙袁家艺、蒋经国好友俞季虞等。郑培凯的父母也买了这班船票,因郑培凯吐奶,只好退船票而改订机票。
学生时代的郑培凯是激进左派,1969年赴美,成为汉学巨擘史景迁的第一个博士生,因撰文批评台湾政府,20年无法回台湾。1976年,郑培凯成为首批获准回大陆考察的十几位旅美学人之一,恰好遭遇唐山大地震。
与白先勇等台大外文系毕业生一样,郑培凯青年时反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年时西风望尽,开始反思,晚年时又不约而同,成为传统的守护者。
1998年,郑培凯在香港城市大学设立中国文化中心,一做就是15年。
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郑培凯用跋涉描绘出一代读书人的思想轨迹:从出逃,到迷茫,再到回归。而这,恰恰也是过去百余年我们与传统间纠结的缩影。
今年,郑培凯先生再访大陆,出人意料地办了“书写斯文”的个人书法展,展现出一位文化大家的多面才华。
传统原来这么好玩
北青艺评:作为海内著名的学者与诗人,您何时又成了书法家?
郑培凯:我不是书法家,只能算写字家。书法家写的是艺术,我写的是身体日用。因为我小时候父母管教很严,不得不写,毛笔和硬笔不同,对小孩来说难掌握,所以一开始很反感,可入了门,就越来越喜欢,渐渐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写毛笔字是一种锻炼,能让自己坐得住,不像今天大学生,往往耐不住性子,缺乏纪律,总觉得别人强制我,感到不舒服。通过写字,你可以学会自律、有恒,对培养人格有帮助。更重要的是,写字很好玩,从这个角度了解中国文化,会更生动一点。
写字是全神贯注的,我写字时,从头到尾都很愉快,我也用电脑写文章,但过程觉得很累,写完才愉快。写字是个审美过程,能让人身心一致,所以过程也快乐。
今 天人们一提中国文化,总觉得隔了一层,即使在大学里也一样,当年我在香港城市大学设立中国文化中心时,一些教理科的老师质疑说:学生学好科学与技术就行 了,学文化有什么用?这不是浪费时间吗?还有一些老师说,我从没学过文化,不也取得了这么高的成就?我只好说:如果你学过文化,成就会更高。
所以我觉得,要让现代人了解中国文化,应该有一个方便、直观、好玩的切入点,这是我写字乃至办书法展的原因,希望让大家看到,传统这么有意思。
北青艺评:大陆如今也有“国学热”,不过好像是以背《三字经》、《弟子规》入门,让小孩子很辛苦。
郑培凯:这个也正常,毕竟与传统断裂多年,导致人们对传统文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想象,走上另一个极端:因为当年极端反对传统,所以今天又极端回归传统。这些都不是自然的发展,回归传统,还是应该从人们喜欢的地方做起。
可以不喜欢传统,但不可无知
北青艺评:自“五四”以后,知识界对传统文化多持否定态度,您为何未受这种思潮的影响?
郑培凯:当然受了影响,在学生时代,我对传统文化也有抵触情绪。
上 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与传统文化的接续性很强,其背后是政治在推动,特别是60年代以后,大陆彻底批判传统,台湾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强调传统,引人反感。 其实,当时反感的只是政治介入。因为父母让我从小看古书,通过他们言传身教,我不大可能反感传统文化的内容。但我上大学时也有点叛逆,总在想,为什么别的 国家不这样发展?
到后来,我就去美国留学了。
北青艺评:在美国,您改变了想法?
郑培凯:是的,因为我看到了别人是怎么教文化的,他们不强制你学习,而是通过展示传统文化,让你明白文化对个人很重要,与你一生成长有关,为了自己,你应该学文化。
我后来办中国文化中心,也是持这个态度,希望年轻人来看看,看完再决定,你可以不喜欢,但不可以无知,只有知道中国传统文化是怎么回事,你才能做出正确选择,所以我总对学生们说:你没有无知的权利。
其实,不仅是我,台大外文系出来的人,后来大多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支持者,比如白先勇,我们亲自去了解了西方,因此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了信心。
许 多人反对传统,往往是因为无知,这只能带来冲突,无法达成沟通。在香港时,我发现很多学生虽厌恶传统,却不厌恶书法,任何文化中都有坏东西,包括中国传统 文化,但我可以把其中美好的东西展现出来,让大家先有一个兴趣。我从不要求我的学生们会写毛笔字,只希望他们由此对传统有一个美好的体会。
我们的教育不利于建立文化视野
北青艺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特别强调传统文化,却引起了许多人反感,是否也有技术层面上的问题?
郑培凯:我是学西洋文学的,可那时台湾的大学不教文学,只教文献,如果研究学问,这当然可以,但对现代人来说,这并非内心主要追求的东西。
我这一代算是承继“五四精神”的第三代,也接受了“五四精神”的一些前提,比如相信外国一定比中国好,等等。大学三年级时,兼修了历史专业,当时台大历史系有一批著名教授,学问非常好,特别注重对外国文献的搜集与研究,符合了我当时向往西方文明的叛逆心理。
我考入耶鲁大学后,才发现美国的文学专业并不是只分析文本,而是什么都学,文史哲不分家,和中国传统学术方法相去不远,这扩展了我的眼界。其实人家也是从古代开始讲起,可为什么我们从古代讲起,大家就觉得是在否定进步呢?
在海外,我们这些人都发生了思想的改变,开始重新反思传统。
其实,传统文化并没有那么糟,只是它契合于农业社会的需求,而现代工业社会中,人们的需求发生了改变,需要在材料、内容上有所改变。
通过与国外文化比较,让我们产生了对中国传统文化通盘的认识,所以越学习西方文学,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就越深入。而在台湾时,中文系涉及的面太窄,限制了人的视野。
外国文学系讲的是文学与文化,我们中文系讲的是语言和技术,这就难怪大家对文化缺乏兴趣。
读书人应忍住“忍不住的关怀”
北青艺评:在美国,您拜在史景迁、余英时的门下,他们对您思想转型产生过怎样的影响?
郑培凯:史景迁先生对学生很平等,这种态度是我在台湾从没遇到过的,我有时问他一个问题,他会说,这段历史我也不熟,咱们一起来研究。他让我懂得了,要研究人,而非研究历史。
至 于余先生,我当时比较叛逆,每次到他家拜访,都会和他争论,争论完还要吃他的饭,余先生让我认识到,学术研究不能只是概念游戏,对历史的理解也不能只是讨 论客观趋势。年轻人对很多事想得比较天真,沉浸在理念中,但不能忘了,理念也会带来巨大的苦难。因为经常和余先生争论,使我在思想上发生很大转变,更关注 具体的人,对架空的观念史讨论越来越没有兴趣。
北青艺评:余先生曾说,读书人不能因为个人情怀,便驱使他人牺牲,这其实是很残忍的事。
郑培凯:确实如此。世界是多元的,不同人在做不同的事,如果大家都静下心来,谋长远发展,结果可能更好。可政治统率一切,就容易把所有的人的兴趣与关怀都拉进去。
当年台湾就是这样,许多读书人贸然投入政治,以为可以按自己想象建设一个理想社会,整天忙着改良社会,结果是社会没改好,学问也丢了,人卷入其中,退不出来。
整 个中国近现代都有这个问题,传统农业帝国走向现代化,不可能不付出代价,不可能不面临各种问题,在这个过程中,知识人过于激进,可结果与想象有很大距离。 读书人如何把持自己,保持独立,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毕竟政治的事都非容易的事,也许过一百年,尘埃落定,大家就都看清楚了,这就要有足够的耐心。可 是很多人不耐烦,或者,他们应该先想一想:投身进去,真能解决问题吗?有的事,文化人是做不了的,不如做你能做的,不要只想个人影响。
用道理还是用情绪说服自己
北青艺评:您这么说,更偏重于史家思维,而非经学思维,可经学不振,传统似乎很难落地。
郑培凯:确实如此。中国传统经学有点像西方神学,神学在西方文化中扮演的角色,乃至对人们思维的影响,不同人有不同看法。总之,传统经学并不简单,但我们说朱熹伟大,恰恰在于他有具体的困惑,以及具体的生活方式。
我们都生活在具体现实中,在此基础上有一个另外的追求,想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以此推动发展,这是经学的作用。在今天,确实需要对中国文化有一个整体的认识,但这无法一蹴而就,要经过很多年的磨合,也许会像春秋战国那么长,搞个五百多年。
那么,当下每个人在选择前,就应自己想清楚,一定要认识自己并说服自己,这个说服不是靠情绪来说服,而是靠道理来说服。建立在无知层面上的说服,那是没有意义的,总体来说,你站得越高,就越能说服自己和别人。
人怎么才能站得更高?这就要和世界保持距离,比如康德,他隐居了一辈子,从不参与社会运动,可他对世界的影响不大吗?我相信,中国肯定有和康德一样聪明的人,关键看他愿不愿意这么做。
有了足够的高度,你才能对得起自己,从而对得起社会,如果高度不够,只有情绪,那就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社会。
绝大多数人必然会去追求物质
北青艺评:您在香港城市大学创设中国文化中心,并坚持了15年,是什么让您留了下来?
郑培凯:我原来也没计划做这么久,准备做个三四年后就回美国,可真的做下去,发现问题很多,值得多花一点时间。
今 天香港年轻人不太关注传统文化,他们的父辈有不少来自广东,带着当年逃难的惨痛记忆,对内地文化缺乏正确认识,所以香港学生喜欢说自己是读“番书”的,俨 然高人一等。香港公务员多使用英文,不少人没有传统文化的底子,脑袋糊涂。一提推动传统文化,就误会成母语(粤语)教学,结果搞了半天,培养出来的学生连 中文报纸都看不懂。
古人说:“言而无文,其行不远。”书面语和口头语是完全不同的,它需要大量的阅读训练,可管理者被“五四”时期“我手写我口”的口号误导,结果在小学、中学、大学教育中出了大问题,学生乱用谐音字,连大学生都如此,造成逻辑混乱。
我曾经问过不少学生,为什么不喜欢中国文化,他们给出的理由我做梦都想不到,他们说好多内地人随地吐痰,其实那些人来自农村,生活环境与城市不同,自然生活习惯不同,这和中国文化有什么关系?可很多人就是这么肤浅地去看问题。
北青艺评:您是否想过,在现代化大潮的冲击下,您复兴中国文化的种种努力也许会归于失败?
郑 培凯:当然想过,但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正是因为世界可能变得更坏,所以我才要很努力去做。也许,传统崩溃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人性有问题,我们 都贪婪,都有物质欲,所以世界只会越来越物化。今天大家都在说民主,民主就是大众化,或者说是庸俗化,可人就是这样,都向这个方向走,你是没法拦的。
我们不能期望每个人会主动提升精神,只有少数人,因为发展到了那个阶段,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绝大多数人必然会去追求物质,靠政策也没法阻挡,且政策越想介入其中,就越可能引起人们的逆反心理。
在今天,信念最终是个人问题,当然,社会未必会因此而沦丧,无非是把要求放低一点而已,你能做的,无非是时时提醒大众一下而已。
走方便法门,却不能浮躁
北青艺评:该怎样去提醒?
郑培凯:就像佛家一样,找方便法门,哪怕是喝个茶,也可以静下心来,让自己不那么浮躁。
中国传统文化对神界文化没太多积累,虽然台湾也有很多寺庙,但那只是迷信,而非精神寄托或对自我的要求,人们求佛是为了得到具体回报,利用一下神仙而已。赌徒家里都拜神,可如果今天输了钱,回家就会斩了神头,这样亵渎的事,也干得出来。
应该正视这种历史现实,否则讲出来的方法就都是空的。既然不能诉诸神界,那么可以将“美”作为一个方便法门,这些年来我们东奔西走,提倡保护昆曲等,无非就是让大家意识到,人可以活得更优雅一点,社会可以变得更平和一点。
这会不会鼓励人们去附庸风雅呢?确实,附庸风雅并非真风雅,但总比不附庸风雅强,只要慢慢做,总会有改变,一个人经过审美后,会逐渐体会出更深刻的东西的。
北青艺评:为何您要强调慢慢做?
郑 培凯:因为“美”这个方便法门需要沉潜,动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把昆曲改造成百老汇,会把传统文化糟蹋掉。对于传统,我们应该先原汁原味地加以保 护,急于商业化,结果是能赚钱的部分得到保护,不能赚钱的部分被忽略,可应该想想,能赚钱的东西,还用你保护吗?真正濒危的,都是不能赚钱的,难道不应该 优先保护吗?如果带着浮躁的心态介入,会把很多东西搞断根。
我曾看过一个传统的祭祀舞,为招徕观众,被改编成现代舞,完全抛弃了原有的神圣意味,完全成了杀鸡取卵,怎么可能长久?支持文化,不应在无知的状态下去做。
北青艺评:您办“书写斯文”展,是否也是一个方便法门?
郑培凯:确有此意。(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