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85岁高龄的著名作曲家吕其明正忙着谱写新曲《一支抗日游击队》。
歌颂祖国、歌唱人民,正是几十年来吕其明音符飞扬的内在澎湃。时代变迁,即使心知“有人觉得过时”,他还是始终诚挚地将为人民而创作,奉为一辈子的追求。
在艺术日渐被商业与利益诱惑的当下,一句十分质朴的“搞艺术是需要一点奉献精神的”,着实有着简单却深邃的启思力量。
就写一支小小的游击队
解放周末:您目前正紧锣密鼓创作的交响音画《一支抗日游击队》,是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而作。为什么您会选择通过抒写一支抗日游击队来表达这一宏大主题?
吕其明:今年是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我们进行了一系列的纪念活动。这引起了我对抗战时期许多往事的回忆。1940年,我10岁就参加了新四军二师“抗敌剧团”,作为一名小战士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艰难岁月。
那时候,我们的武器装备很差,而日本鬼子装备的是洋枪大炮,来势汹汹。我们靠什么战胜鬼子?就靠军民团结、靠我们的革命精神。同时,游击战争成为我们打击敌人的一个重要手段。抗日游击队犹如一支支神兵在崇山峻岭间神出鬼没,以少胜多,打击敌人。
解放周末:70年前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那个时刻的心情您终生难忘吧。
吕其明:那种高兴,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我现在还记得那激动人心的场面,军民同庆,欢呼胜利,扭秧歌、踩高跷、打腰鼓,真正是欢天喜地。这也正是我想在这个作品里重新把它表现出来的场景,我想告诉今天的人们,胜利来之不易,应该倍加珍惜。
解放周末:当年您用生命经历了抗战的烽烟与胜利,今天您以音乐来致敬历史与民族精神。
吕其明:作为一个抗日老兵、一名老党员、一个老文艺工作者,我应该拿什么来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一年多以前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经过将近一年的思考、酝酿,我定下了《一支抗日游击队》的标题和内容。我想,就写一支小小的游击队,在抗日战争中神出鬼没,英勇机智地打击敌人,用具体的形象来展示战争风云,歌颂8年抗战我们民族所展现出的那种品格和精神。
这个作品为什么叫交响音画?是因为我们在创作这个作品的时候,想用音乐来画一幅图画,尽量用具体的形象、有画面感的表达来呈现这个主题。
解放周末:这些音乐画面是否交织着您的生命记忆?
吕其明:完全来自我对抗日战争的记忆,我是有感而发的。
解放周末:当这些记忆化作音符的时候,您寄寓其中的期望是什么?
吕其明:今年2月,我和陈新光合作动笔创作,准备8月交稿,9月由上海爱乐乐团在上海音乐厅演出。我们希望尽最大的努力,把它写得好一点、深一点,能够让听众从中感受到我这样一个抗日老战士内心的那种赤子之情、对抗战胜利的热烈讴歌。
得了小提琴的“相思病”
解放周末:当年与著名音乐家贺绿汀的相逢,开启了您的音乐道路。长长的音乐路走来,创作一次次地淬炼生命,今天音乐是否依然带给您一如最初的感动?
吕其明:当年那个月夜,大树下拉着小提琴的贺绿汀先生带给我的音乐震撼与感动,至今依然。1942年春夏之交,贺先生从上海来到淮南抗日根据地。那天,我们“抗敌剧团”全团同志到村口去迎接他。远远地,走来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后面有人牵着一匹枣红马,马背上挂着小提琴盒子。我一下就被这盒子吸引住了,这是什么东西啊?从来没见过。
后来,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听到远处有琴声传来,我循着琴声跑去,看到贺先生在树下拉小提琴。我在不远处听,听入迷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听的音乐!
一曲结束,贺先生一回头,看到了我,走过来和我聊天。当他得知我只有12岁时,说:“让你父亲想办法为你买一把小提琴吧,你现在正是学琴的好时候。”听了这话,我是多么高兴,多么向往啊。从那时起,我算是得了小提琴的“相思病”。
解放周末:一把小提琴,拨动了少年的音乐心弦。
吕其明:当时贺绿汀先生在淮南抗日根据地待了3个月,他给我们上乐理课,给我们排练合唱,可以说在我心里播下了音乐的种子,对我的人生道路有着深远的影响。
解放周末:后来您的小提琴的“相思病”是如何治愈的?
吕其明:那以后,我一直在想着,哪一天我能有一把小提琴就好了。直到1947年我被调到华东军区文工团,文工团有几把小提琴,其中1把分给了我。
有了这人生的第一把小提琴后,我抓紧时间很努力地练琴。我记得,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息,我就一个人抱着小提琴,到附近的一片松树林里去练习。一拉就是一个上午,拉得脖子都歪了。
解放周末:一个那么痴迷于小提琴的人,后来怎么会想到改行从事作曲的?
吕其明:每当演奏着优美的曲子时,我心里就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创作出那么优美的曲子,该多好。所以,我就有意识地在作曲方面拜师求艺,还用心琢磨中外的音乐作品。1951年,我有幸被调到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后,就走上了专业的音乐创作之路。
也许有人认为这些已经过时了,没关系
解放周末:您曾说,“父亲和无数先烈志士的奋斗和牺牲,在我的心灵深处耸立起了一座信念和情感的丰碑。”那么,《红旗颂》《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使命》等众多作品,是否就是这座心灵丰碑的旋律表达?
吕其明:是的。对音乐我始终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我10岁参加新四军,在红旗下成长,15岁入党,确立了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和文艺观。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人民创作,这是我一切行动的出发点,也是我音乐人生的信念和追求。
可以说,我的作品95%的主题都是歌颂祖国、歌唱人民的,这是我的人生经历形成的美学观所决定的。也许有人认为这些已经过时了,没关系,因为我写的只是我的情感。
解放周末:35岁那年奉命创作管弦乐序曲 《红旗颂》,是什么样的情感汹涌而至,让您和着泪水完成这个作品?
吕其明:1965年,“上海之春”音乐会开幕式需要一部大气势的新作,老一辈音乐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并出了题,叫《红旗颂》。
这个主题引发了我对当年峥嵘岁月的回忆和对红旗的感情。红旗是革命的象征,凡是有革命者战斗的地方,都有红旗飘扬,正是在红旗的指引下,我们迎来了一个接一个的胜利。红旗又是无数先烈的鲜血染红的,里面也有我父亲的鲜血,我作为烈士后代的这种人生体验,可能是一般人感受不到的。正是对红旗炽热、深厚的感情,让我感动不已,经过一个星期的日夜拼搏,激动的泪水伴我写出了《红旗颂》。
解放周末:50个春秋过去了,今天《红旗颂》已经成为了我们国家音乐文化的一个精神象征,在很多庄严的场合被奏响。
吕其明:我不求我的作品笼罩什么耀眼的光环,只希望它伴随时代的脉搏,融入社会的共鸣,并被广大听众所接受、所喜爱。这么多年来《红旗颂》还能被听众喜爱,最根本的是因为音乐里所洋溢的对祖国、对红旗的热爱,与听众对祖国、对红旗的热爱,产生了真切的共鸣和感动。有的听众听《红旗颂》的时候,就会流泪。
当然,我在写作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这个作品会有这样的生命力。我不过是在写中国人的心声,写老百姓都听得懂的音乐。而这么多年听众还喜欢它,这让我从中受到深刻的启迪,即越是植根于民族土壤的作品,越有艺术生命力。所以,我们的艺术创作要植根于民族的土壤,而不能是空中楼阁。
解放周末:交响乐源自西方,该如何注入民族的声音?
吕其明:音乐作为一种精神产品,要与民族的欣赏习惯相符。而把外国的音乐形式变成中国百姓所接受的东西,让他们愿意听、喜欢听,这里有一个思维方法的问题,就是不能照搬西方,而要让作品符合中国老百姓的欣赏习惯,做一些民族交响乐的普及工作。
对一个作曲家来说,向五千年来我们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学习,向民间音乐学习,向民间戏曲学习,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基本功。艺术家只有在这方面下工夫了,他的作品才能有民族的魂。
坐在家里写不出感动人的作品
解放周末:当您在运用西方的音乐手段创作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向中国民间学习的?
吕其明:这和我的职业有关。我是搞电影音乐的,我常常会因为电影的需要去深入生活,寻找创作的灵感。1951年,为纪录片《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作曲的时候,我到淮河工地劳动了2个月,体验工地上人们劳动的状态和精神,也搜集了很多材料。在那里,我听到老乡唱山歌好听极了。
解放周末:来自生活深处的声音,展示了音乐最纯粹的动听。正如德国作曲家舒曼所说,“留神细听所有的民歌,因为它们是最优美的旋律的宝库。”
吕其明:是的。从此我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不断地学习民间音乐,学习传统音乐,受益匪浅。
就像我说过的,不下生活,坐在家里写不出感动人的作品。因此我也养成了深入生活的习惯。当年电影《红日》需要一首歌,用来歌颂解放军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怎么写?在上海我们脑子里空空的,怎么也想不出来。
我们就到山东《红日》拍摄地采风。有一天,碰到一个老乡,老乡跟我们说那边有个烈士陵园,松柏常青,很是庄严肃穆。我就和杨庶正、萧珩一起去了那里。当时天上飘着白云,远远望去,全是梯田,看着这些,大家的激情就来了,你一句我一句,“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传,哎,谁不说俺家乡好……”触景生情,灵感来了,作品就创作出来了。
解放周末:那一瞬间,真正创造音乐的是生活本身。
吕其明:对的,真实的生活常常带给我最大的感动与震撼。1965年,我接受了为纪录片《大庆赞歌》创作音乐的任务,到大庆油田生活了3个月。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生活体验中,我看到,寒冬腊月,石油钻台井架喷出的水淋在工人身上,顷刻间,一个人仿佛成了透明的冰柱……太惊心动魄了。当时我就有一个强烈的意识,我要用自己的笔尽情讴歌共和国的建设者,我觉得这是我的使命。
解放周末:您对音乐有使命感吗?
吕其明:这么多年来,我就想在探索民族交响乐的普及工作方面做一些尝试和努力,要把这个现代化的工具为我所用,成为表达我们民族情感的一个武器。在这条探索的路上,或许我就是一个铺路石子,甚至只是铺路石子里的一粒沙子,很小,微不足道,但我觉得很有意义。因为交响乐的普及工作,可以让我们更多的老百姓听懂它、喜欢它。
解放周末:您是在为音乐寻求知音,也是在为普通百姓拓展精神的空间。
吕其明:我一贯主张用老百姓能接受的语言、用老百姓能听懂的方式进行艺术创作。艺术家只有心怀祖国和人民,才能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真正优秀的艺术作品,是能够传得开、留得下的,而不是一阵风。
如果创作只为赚多少钱,就把自己和艺术变成了商品
解放周末:怎样才能让作品“不是一阵风”?
吕其明:我的体会是,在写作品的时候,要没有杂念,就是为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思想。
解放周末:没有杂念,葆有纯粹,这对当下中国艺术界而言恰恰是一种难得的珍贵。
吕其明:如果创作只为赚多少钱,就把自己和艺术变成了商品。
搞艺术是需要一点奉献精神的。1998年,南京雨花台烈士纪念馆进行改造,其中一项是要增加背景音乐。纪念馆的人到上海来找我,我欣然接受了这个创作任务,并表示不收报酬,用半年的时间写出了这个作品。
作品完成后,我拿去上海交响乐团请他们录音,但当时他们的日程全排满了。我就与乐团的陈光宪、陈燮阳他们商量,他们决定利用两天的休息时间来录音,让我非常感动。而且,七八十人的交响乐团,录两天音,这两天还要吃饭、要有交通费,我就给打了很少的预算,才6万元。结果他们只用了2万元,把另外4万元又捐给了雨花台烈士纪念馆。指挥陈燮阳表示分文不取。当纪念馆的同志拿到录音和4万元钱的时候,感动得不得了。
解放周末:这样的音乐诞生过程,跟音乐本身一样动人。
吕其明:音乐是什么?是一种精神,一种价值,一种美好。其实远远比物质利益更具有吸引力。1990年我离休后,峨嵋电影制片厂副厂长打来电话,请我为电影《焦裕禄》作曲。我一听,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为什么?上世纪60年代,我读穆青的《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时,热泪盈眶啊,非常感动。报酬什么的,我根本没考虑,很快就去兰考体验生活了。能够为这个题材贡献自己的力量,我就感到很骄傲了。
解放周末:就是因为主题完全打动了你?
吕其明:完全打动我。而且我也知道我写这个作品的意义是什么。焦裕禄精神对这个时代的意义是无价的,不是用金钱所能衡量的。因此,我接受了,我投入了。我用自己的音乐歌颂了焦裕禄精神,那是大家都在渴望回归的一种精神,这多有意义啊。
解放周末:您总是有着激昂的创作热情与崇高的创作主题,但也有评论认为今天您的创作手法已显得过于传统,对此您介意吗?
吕其明:我举个例子来回答这个问题。有一次,一位音乐理论家问贺绿汀先生,“你翻译了《和声学》,写了很多理论著作,对西方作曲技法很熟悉,为什么在你的作品里很少看到复杂的手法,相反,你在作品里用的手法都很简单?”贺老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够了”。
贺老的意思很明白,他认为用这些简单的技法来表现自己的情感,这就够了,没有必要把很多复杂的技巧塞进音乐中去。这对我的影响很大。我的理解是,作曲家应该掌握各种创作技法(传统的和现代的),并根据内容和情感的需要,适当地运用各种不同的技法。只要运用得好,各种不同的技法都可以写出上乘之作。
解放周末:所以,您始终在意的是让听众听到、听懂自己音乐里的情感与思想?
吕其明:用一种最适当的手段、最适当的技巧,把自己想呈现的思想和情感表达出来,这样的音乐才是能感动人的。还是那句话——对我而言,为祖国、为人民而创作,绝不是一句过时的口号,而是一辈子的追求。(黄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