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年年底,记者在成都市东玉龙街一个停车场岗亭里,见到正在值班的何玉平时,他正照着草稿,往手机上的QQ空间里逐字输入新写的一首诗。
然而,猴年的正月还没过完,何玉平就被公司辞退了,原因是在他值夜班时,一辆电瓶车被盗。3月8日,他在QQ上自嘲,51岁的光棍诗人又要开始天天奔波在人才市场,还向网友们打听:向哪里投稿可以发稿较快,稿费较高?
经历:一路打工一路画
儿子你在忙什么呢扫地球吗妈想看你一眼啊我听见掉泪的声音流进电话里
——何玉平诗《声音回家》
2016年1月23日上午10点,何玉平作为参赛者急匆匆赶到四川省图书馆,参加在这里举行的农民工原创作品大赛优秀作品的开展仪式。开幕式一结束,他迫不及待去寻找自己的作品。遗憾的是,何玉平的作品虽获得优秀奖,却未达到展出的水准。
“早知道不必回南充取画稿了,车费花了100多元。”何玉平喃喃说道,随即顶着已经花白的头发,一头扎进成都降温后的冷风里,继续去送外卖。
1964年出生的何玉平,老家是南充市嘉陵区桃园乡。在小学念书时,他碰到了一位好老师。“写毛笔字,手心要像握个鸡蛋;他还常常走到你身后,冷不防从你手中抽走毛笔,看你有没有用力执笔,笔尖顺势在脸上留下一道墨痕。”后来他还写了《猴儿庙小学》一诗,追忆童年和读书时的时光。
初中毕业后,何玉平在家务农两年。随后,他去了贵州遵义烧瓦,偶然间看到别人画的油画老虎栩栩如生,画画的兴趣又被点燃,开始习作,但数量很少。之后的几十年,他辗转去到北京周口扛水泥包,门头沟下几百米深的煤窑,又到了广东电子厂,在那里流连于书店,看美术作品集,在深圳写情书也写诗。从北方的内蒙古到西南的重庆,这些地方的见闻经历、独到的风土人情都融入他的诗画当中。“这幅画的山不是一个整体,是一块块石头摞起来的,别人没这样画过,我在重庆见到的就是这样的。”
2004年,在外打工多年的何玉平回到成都,宽窄巷子的成都画苑、四川省博物馆都是他经常去看画的地方。人民公园的鹤鸣茶社常有现场作画,一次,在那里观摩的何玉平遇到了书画协会的一些老师,从此进入“圈子”。
“2012年还在老年大学学过一年,学费才200元。社会上的美术培训班,上一节课恐怕都要200元。”何玉平对市场价了解得很清楚,也参加过书画协会老年分会的一些笔会活动,偶尔听听成都画苑的讲座,线下活动一年也就一两次,也没有QQ微信交流的习惯,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构思、练习、创作。
第二届农民工原创作品大赛的消息,就是书画协会的朋友告诉何玉平的。在这之前,何玉平也参加过区一级文化馆的作品展。
波折:公司效益下滑遭遇解雇
帐内半死半活的人瘫痪无数年轮蚊虫在开追掉会
——何玉平诗《等待》
面对记者,何玉平喃喃倾诉:自己得了皮肤病,痒起来的时候就好像蚂蚁在里面咬你,一挠就扩散到全身。成都市二医院、华西医院、中药铺子都去瞧过,抽血化验也检查不出来是什么具体问题,看一次花一千多元,但一点效果没有。
“伴着严重失眠的是头痛,发作起来疼得浑身冒汗,但是不敢让同事知道,怕告诉老板了工作就保不住。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使了,去年看东西还清清楚楚,今年看远处要戴近视镜,看近处又要把眼镜摘了。”
痛苦是因为有比较,参照系就是之前5年的守夜生活。
2010年,何玉平在人才市场寻到一份在某酒店停车场守夜的工作。提供五险一金,每年体检一次,有职工食堂,晚上还有夜宵。说是守夜,但晚上车少,能睡个囫囵觉。更重要的是创作环境很好:居住在地下停车场的一间宽敞的房子里,足够他拥有一个大书桌,铺开宣纸,就能肆意挥毫。
“每天画画写诗到十一二点,就睡觉。没人打扰,非常自由自在。”不过,虽然合同上写的工作内容是守夜,其实什么都要做:清扫厕所、清除垃圾、疏通阴沟化粪池等,一会儿搞卫生,一会参加消防培训,“但是这都是小事,我不怕干活,晚上时间能自由支配,就够了。”
时间久了,何玉平画画、作诗的事情不免被公司知晓,被称作“何大师”,公司内部刊物上刊登了他的作品。在去年公司的年会上,员工才艺展示环节,他还展出自己画作,甚至公司还为他办了个人的画展。如此注重文化创建的公司,何玉平在这里工作、生活很舒服,找到了难得的归属感。然而,谁都想不到,突然就收到了解聘的通知。
“听主管说公司效益一直下滑,指定裁员20个,任务层层下放,我们部门分到3个,就被我摊上了。”何玉平说,听到这一消息,他觉得简直天都要塌了。他记得很清楚,2015年5月20日,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下雨。收到通知那天,雨却下得很大,他在屋里嚎啕大哭,甚至还闹到食堂。但无论他怎么留恋、舍不得,已无法改变失业的事实。
两个月来,他寄居在太升路一间求职公寓,每天到人才市场填简历,但是迟迟找不到工作。回到老家南充,寄住在妹妹家里,仍然迷惘。“南充很难找到包吃住的工作,自己租房又是一笔开销,就又回到成都,还算幸运,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何玉平说,看守停车场,每月1570元,兼送外卖,每月500元……
“现在大部分工作时间都蜗居在这个岗亭,空闲时只能写写诗,不能再画画了。”何玉平叹惜道。
心愿:回老家办个作品展
家门口孤独的石凳
岁月磨光的石凳
冬天给我温暖
夏天给我凉快
春节等我回去和它团圆
——何玉平诗《温暖》
何玉平介绍,喜欢诗歌,是因为它短小精悍,寥寥几句却包罗万千的文字魅力,当视力变差之后,更加发现诗歌的优势。对于他来说,诗歌似乎只是他表达情绪情感的一个出口。
何玉平的诗和画,都是不受约束的“野路子”,但并没“野”出风格和深刻,涣散的多,真正有灵气的少,因此难以获得文化市场甚至只是圈内的认可。这样的创作只是对自己有意义,传播力和公共价值却远远不够。
但并非所有写诗作画的农民工都注定困顿。
出生于1968年的资中双河镇人桂斌,只比何玉平小四岁,却没有后者的一头白发。“高考没考上大学,下面还有3个弟妹都在读书,就出来工作了。先是教书,2000年出去打工,建筑工、保安等都做过。”还在高三时,桂斌的作品便在资中、内江的刊物上发表甚至得奖,出来工作后,依然见缝插针地读书、写作。
“那时单位都订着书报杂志,副刊上都有投稿邮箱,第一次投稿,一个故事一首诗,诗被选用了,从此就跟编辑建立了联系。也没想着改变命运,只是为了有所寄托,二是补贴家用。写得凶的时候,2006年在江苏,几乎隔两天就发表一篇,一年稿费有2万多块。”桂斌介绍,“江苏那边经常要组织采风、笔会征文等活动,对我们也很礼遇。2012年回成都,至今还和那边的编辑老师有联系。”
可惜,虽然有书画协会等组织可以互帮互助、抱团取暖,但何玉平更多时间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独的人老是喜欢孤独的世界”“习惯了孤独,改变不了的恶习。”何玉平如是评价自己。
何玉平父母已去世,兄妹几人分布在广东、成都等不同地方打工,过年过节都难得一聚。他曾经把自己的画送给小侄女,她们也很喜欢,只是亲情再暖,太远了也难以慰藉得到自己。对于未来,何玉平希望能在老家开一个他自己的作品展。“也算为家乡的文化建设做点贡献。”但是眼下,他急需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克制情绪,不那么焦虑,减轻头痛、失眠症状,那就是极好的了。
后记:即便艺术创作是很私人化的事物,但作为一个社会人,却不能因此而丢失公共生活。衷心期盼何玉平既能在个人的艺术王国里创造万千气象,又能增强对现实生活的操控能力,日子越过越好。(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