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去米兰,在大教堂广场边的圣保罗书店,见到刚刚上架的《零》。对于这本翁贝托·艾柯的新小说,当时唯一的印象,就是篇幅比他以往的虚构作品短很多(写小说是件力气活,对于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先生,太不容易了)。至于内容就没法说了。斗大的意大利字,笔者认识不到一麻袋,只好等着美国的意语文学专家威廉·韦佛,把书翻成英语。三十多年前,如果不是靠他的精到译笔,很难说《玫瑰之名》是否能有后来的广泛影响。同样的疑问,也适用于卡尔维诺。很多人相信村上春树的国际盛名,多少也要归功于他的英译者鲁宾。到底是国际通用语嘛。可一查才知道,韦佛已于两年前辞世。年末再到米兰,《零》已经如期成为作者的又一本畅销书,而它的英译本,也开始被大面积宣介。
新书来自老构思。多年前,艾柯在提到自己当初在《昔日之岛》出版后,曾经着手一部关于媒体造假的小说,但很快就放弃了。他怕其中的人物、情节会和《傅科摆》雷同,毕竟讲的都是米兰一帮码字为生的人。现在看起来,他的主意后来又变了。没变的是新作的主题——这又是一个牵扯阴谋理论的故事。有阴谋就会有悬念,而有悬念自然就惊险。久经考验的叙事工具一定有它历久弥新的道理。小说里的房地产大亨,一望可知是在影射贝卢斯科尼。这个摩拳擦掌的家伙,除决心进军金融等肥肉产业的核心,还要左右高端媒体。他的集团旗下筹建一家叫做《明日》的报纸,目的就是要给自己的政敌扒粪抹黑。至少小说的主人公听到过这样的八卦。这个名叫科隆纳的中年大叔,年轻时辍学进入社会,做一点德语翻译,等到发现自己需要一份工作,新闻成了他屈指可数的选项之一,尽管还是自由职业者。但这并不是个靠谱的选择。
不同于正常报刊长线规划,这份新报纸的创办纯属短期行为。短到十二期试刊号之后自行停办,发行范围也仅限于少数精心选定的目标读者。科隆纳的任务,则是随后炮制一部揭幕形式的报告文学,痛陈这样一份理中客的报纸,做为意大利社会的自由喉舌,如何被政治上的恶势力扼杀在摇篮中,并由此把公众的同情导向自己。打出悲情牌的同时,大亨将向统治集团索取封口费,即停办这份诽谤生事的报纸,以换取进入精英俱乐部的准入证。而我们的主人公也将爬上人生的更高一级台阶。虽然还是丝,但起码是个出过书的丝。像《傅科摆》的男主角一样,这位老兄和一位同事成了朋友,而该同事也是一个狂热的阴谋论爱好者,自称正在调查一些历史上的重大迷案。其中之一,是墨索里尼1945年并没有被起义者俘获处决,而是被盟军潜送到梵蒂冈,改扮成出家人,再偷渡到阿根廷隐居,以备对抗意共的不时之需。
根据已被披露的资料,北约战后的确有过类似的秘密安排,只是由于媒体人的不断调查揭露,使得其秘密不再成其为秘密。这也是新闻行业存在于世的根本意义所在。问题在于,这个所谓“第四权力”的能量,也会被心怀叵测之辈恶意利用。对此,小说家有他深刻的洞察,即向公众提供本质上毫无价值却又无法否认的事实,因为它们的确是事实,而真相就在这个过程中遭到扭曲。当事实可以经过编辑程序扭曲成谎言,真相只能化身为轻浮的恶搞,而信息消费者期待的,更多是耸人听闻。很大程度上,艾柯多年前的担心并非矫情。《零》多少给你一种《傅科摆》缩写本的印象。或许年迈的作者已经无力耙梳组织繁冗的线索和细节,或许一个过尽千帆的文艺复兴式人物,他对卖弄博学已经厌倦。对于第一次接触他的读者,这本带有梗概色彩的小品,倒不失为简便的入门指南。
艾柯的写作,非常容易成为文学圈一些聪明人的效模对象。但容易忽略的是,此人首先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在他的小说中,悖谬而机智的警句和叙述拐点比比皆是,但我相信这些噱头的设计,首先建立在其学术生涯中产生的无数废卡片上。没有这样一层废纸打就的地基,所有摹写只有画虎不成的结局。这种知识型写作也被另一类人视为旁门左道,无助于揭示人生。可那种所谓文学正道的人生描绘至少是不完整的。比如,《傲慢与偏见》宣言般地声称女人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嫁出去。这个说法如果成立,也仅仅是在讽刺的意义上。《安娜·卡列尼娜》同样开宗明义,认为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也许反之才更接近真相吧?抱歉冒犯。(文/李大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