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连续剧《大好时光》正在热映,全网播放量已破十亿,下个月还将在美国中文电视台播出。
编剧王丽萍,又一次因剧而被观众所关注。人们看到,作品中的家长里短、儿女情长,既是这位“金牌编剧”一贯的标志性书写,也是她有时被质疑题材单一化的原因,但归根结底,则应该是她内心的解读与坚持:“家庭剧是最具代表性的社会窗口。我就写自己最擅长的题材,没必要什么火就跟着写什么。”
面对《解放周末》的独家专访,王丽萍说:“周遭越喧嚣,越需要有点匠人精神。”语调温婉,却分明让人听到了骨子里的硬气。
第一次写剧本被肯定,“觉得自己像只羽翼齐全的鸟儿”
编剧以作品说话。
1998年,一部《婆婆媳妇小姑》热播全国。那一年,身为人媳的王丽萍凭借在生活中的敏锐观察,以幽默犀利的表达,讲述了一段围绕着婆婆、媳妇与小姑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轻喜剧故事。
令人莞尔的情节,冒着热气的台词,让这部戏摘得大众电视金鹰奖最佳电视剧奖项。
王丽萍自此走进了观众的视野,作品屡屡引发观众热议——《错爱一生》创下央视高达30遍的重播纪录;《媳妇的美好时代》连夺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编剧奖、韩国亚洲编剧大会“亚洲文化贡献奖”、东京国际电视节“最佳海外电视剧”奖;《生活启示录》上榜“2014国剧盛典”十大剧目……至今她共创作了20多部、共600集电视连续剧。
可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位“金牌编剧”并非科班出身,也没有经过一天编剧课程的训练。
时光回溯至1984年,杭州姑娘王丽萍当兵后考入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喜欢文字的她课余时间总爱鼓捣些散文和诗歌,中午时分,她常会跑去寂寂无人的操场,小声朗读自己的作品,很是享受。
毕业后,这位文学青年因投稿,与当时在一家编辑部任编辑的丈夫结缘,并跟随丈夫到了安徽合肥,成了《安徽日报》的一名记者。
1994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被引荐给电视剧《儿女情长》的导演石晓华。石晓华正拟拍一部20集电视连续剧,人物设定为一对父母与三个孩子之间的故事。那时专业编剧不多,石晓华以“广发英雄帖”的方式,邀来一些专业作家与文学爱好者来编写剧本。定下的“胜出原则”是:谁写的精彩,就用谁的。
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专业“套路”干扰的王丽萍,攒足劲,怎么有趣怎么写。5集剧本,一气呵成。
结果,她写的剧本被由导演、制片人、作家组成的评选团看中录用。王丽萍那个高兴啊,“觉得自己像只羽翼齐全的鸟儿,随时可以冲上蓝天。”
石晓华当年的话,是肯定,更像是预言:“丽萍,你讲故事有天赋,编剧这碗饭,你接得住!”
每天4个小时写作,坚持20年的写作生物钟
能否捧牢“饭碗”,时间说了算。
编剧这碗饭,不容易吃,既是脑力活,更是体力活。
自从被石晓华“点将”成功,王丽萍便严格开启了自己的写作生物钟。早晨6点,闹钟一响,王丽萍应声而起。起初几年没有电脑时,是钢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后来,变成了键盘敲击的嗒嗒声。这些美妙的伴奏,陪着王丽萍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耕耘的清晨。
身为职业编剧,平均每天写作4个小时,坚持一两年也许不难;而王丽萍,坚持了整整20年。
如果没有足够的勤奋与毅力,又怎会静心安坐在书桌前?这一点,了解王丽萍的人都有感触。
在中国电视剧导演工作委员会副会长阎建钢的眼里,如今的“大编剧”王丽萍,和当年初识时的“小编剧”,并无二致。
阎建钢坦言,当下不少行业都存在一股赚快钱的风潮:本来应该一板一眼干的活儿,被浮躁之风裹挟着有意无意间都提速了,结果常常适得其反。而“王丽萍却依然像当年刚出道的新人那样,一个字一个字的,坚持在原创天地中辛勤劳作着,实属难能可贵”。
坚持,是为自己写的每个字负责。而负责一旦成为习惯,自会延伸。
这一次拍《大好时光》,是王丽萍第一次当出品人,她对细节的把控和坚持十分严苛:开头的草原撞车一幕,有人提议在上海选景拍摄,说看起来和草原上差不多,但王丽萍觉得不能满足于“差不多”,最后剧组千里奔赴锡林郭勒盟正蓝旗的大地上,真车真撞;剧里需要一匹白马出镜,有人免费赞助,王丽萍摇摇头,花大价钱租来一匹纯种阿拉伯白马;有个镜头是主人公在摩天轮上求婚,有公园提出王丽萍来拍片可以免费提供拍摄场地,被王丽萍婉拒了,几经联系,定下在她觉得最合适的锦江乐园拍,最后拍到凌晨3点钟,终于拍到了她心中上海夜的美……
按理说,出品人作为出资方,能省则省,王丽萍却宁愿多花钱,多吃苦头,干了这么多“傻事”,背后无外乎还是对那两个字——“负责”的坚持。
借宿的屋子并不宽敞,她却没有舍得扔掉那两纸箱各地来信
有一句话在文艺圈里很流行:作品要上去,作家要“下”去。
在王丽萍看来,不带功利性地“下生活”,收获常常更大。
在《安徽日报》工作的时候,王丽萍还在当地电台做过几年夜线节目的主持人,各地热心听众写给她的信,装满了两个大纸箱。
真诚的倾诉,质朴的语句,令她在一个个漫漫黑夜里,流下热泪。
1999年,作为引进人才刚到上海时,王丽萍借宿的屋子并不宽敞,却不舍得扔掉那两个大纸箱。在她心中,那既是一份来自陌生人不可割舍的感动和信任,也一个鲜活的生活素材库。
来到上海后,她继续“扩容”自己的素材库。《社会方圆》《案件聚焦》《相约星期六》,一边担任几个热门节目的嘉宾,王丽萍一边采访来自各行各业的人们:送奶工、家政员、消防员、化妆师、摄影师、厨师、街道干部、法官、教师……这些生活中相遇的人们,成为了她一部部作品中接地气的人物原型。
一次录《相约星期六》节目时,王丽萍和亲友团里一位60多岁的木匠师傅聊天,对方一脸自豪地回忆起自己结婚用的家具都是自己打的,那时结婚比排场就是比一屋子家具有多少条“腿”。听着有趣,她马上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
就这样,睁着一双大眼睛,王丽萍恨不得调动所有的感官,观察生活,参与生活,理解生活。于是,没有距离的生活,从她的笔下汩汩而出。
王丽萍编剧的《岁月如金》下个月初在安徽、广东两家卫视首播,讲述一户北京普通人家在改革开放30多年中的曲折故事,演绎了一位回城知青坚守真善美的人生信仰、昂扬向上的奋斗史。主人公石德宝在剧中辗转做了八种工作,尝尽酸甜苦,仍笑对人生。岗位的变换,体现着主人公生活的波折,而每一个岗位,又都是一个“小社会”的反射区。给石德宝“换”哪八种工作?王丽萍在丰瀚的素材库里,信手拈来,真实生动。
写《双城生活》的时候,京沪两地还没通动车,王丽萍到上海长途汽车站花了一百多元“躺卧”到了北京,躺椅上那股刺鼻的头油味,让人难受。可是就在这班长途车上,她听到旁边女子在电话里向闺蜜诉苦:“新交的男朋友什么都好,就是年龄比俺小6岁。过年带回去,老爹老娘如果死活不同意,可怎么办呢?”如此好的桥段,岂能放过?姐弟恋的话题,成了她的热门剧《生活启示录》的主线。
做生活中的有心人、不设功利地观察生活、刻录生活,与带着时间节点进厂、串校、急行军般的“下生活”,有着本质区别。
“从心里长出来的树,是需要时间的。”王丽萍选择了日积月累里的从容不迫。
学会和热闹保持距离
既要全情投入沸腾的生活,又要学会和热闹保持距离。身处两者之间,把握分寸,需要智慧。
小区门口卖红薯的摊位前,王丽萍一站就是半个小时,拿在手里的红薯都冷了,和摊主聊的有关留守儿童话题的话匣子,却还没收住;
有一次她乘了五站公交车,手里就多了三张条子,上面写满了挤在她身边的几位阿姨对她的托付:“王老师啊,阿拉囡囡老好额,就是还没有男朋友,拜托侬去《相约星期六》时帮着特别留心下哦”;
前年“五一”,朋友约她去国外玩,她却和家人带着一大堆礼物去返乡照顾小孙子的老保姆家里住了几天,回来的时候,随身带的小本子上添了不少当地的俚语方言。
难怪熟悉王丽萍的人都说,别看她现在是市政协委员、“金牌编剧”,可为人一点也不摆架子,对待朋友还是那么宽厚温暖,笑起来还是“哈哈哈”地大嗓门。
爱在朋友圈里和大家分享正能量的王丽萍,有时候也会“消失”一阵子。也许去远方旅行,也许在家“闭关”。
而风景、书籍和音乐,是她远离热闹时,最忠实的伙伴。
“写了那么多戏,有时会莫名涌上一种被掏空的恐惧感。”这种感觉提醒她,该抽出时间“集中脑补”了。带着一套平时无暇细看的自然科学丛书,或是一位名家的作品集,她专心致志地捧读。读书累了,就与自己对话。提问、设问、反问,保持精神世界的独立。
每次远离热闹,仿佛总有理性的回归。
“在写作的空间里,应该保持点仙气。柴米油盐积蓄出的烟火味,有时过于琐碎,需要仙气沉淀成一种更有价值的力量。”说这话时,王丽萍的眼神亮而清澈。
独家对话
越喧嚣,越要有匠人精神
解放周末:在目前的影视作品中,剧情“撞脸”现象并不鲜见。一些影视剧尽管是“剪刀+浆糊”的作品,但靠“大”演员、大场景、大制作的包装照样市场大卖。而在您多年的创作之路上,坚守着坚持原创的初心,背后的动力是什么?
王丽萍:无论通过什么渠道传播的作品,一定是内容为王。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是认真动了脑筋煲出来的“老火靓汤”,还是东拼西凑煮出来的速食面条,他们一看便知。绝大多数观众喜爱的是有内容的作品,而非华丽的拼图秀。
在互联网时代,文字的流水线操作更为便捷。前一阵就有消息说连新闻稿也可以由机器人来完成了。可我始终坚信,兼具思想性艺术性的原创作品,无法复制+粘贴,也不可能被机器取代。
当然,坚持原创是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完全靠自己的生活经历与判断,对繁芜世相进行过滤与提纯。
解放周末:您的同行者可能会越来越少。
王丽萍:那我更要走这条原创的路,当一个勇敢的“稀缺者”。
解放周末:“稀缺者”不好当,从未动摇过吗?
王丽萍:多年前我的作品得奖后,就有几家影视公司找到我,请我当创作总监。只要我点头同意在剧本前挂个名字,动动嘴巴指导一帮年轻的“枪手”编剧本,就有名有利。
面对这样的“好事”,要说从没动过心,那是骗人的。长年累月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剧本,真的需要耐力,有时也会有倦怠感。可转念一想,不行啊!首先自己要对得起自己的名字,不是我写的剧本,就挂上“王丽萍”,心里不踏实。不靠谱的事,来钱再快也不能干。
解放周末:当下的编剧界,不乏可以驾驭古装、谍战、科幻等多种题材、甚至可以同时“开工”几部剧本的高产者,与他们的多样性相比,您的作品题材几乎均聚焦当代家庭剧,是否过于单一了?
王丽萍:你这个提问算委婉的,还有人说我只会写家长里短,儿女情长。
我觉得无论多么宏大的历史背景,其实都是通过人与家庭的变迁来折射的。从这个角度而言,家庭剧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个社会窗口。我比较感性,那些从生活里直接听到、看到、摸到的事物中提炼出的故事,我写起来才觉得心里有底。
十多年前我去东京,路过著名的寿司店“数寄屋桥次郎”,已步入古稀之年的店主就是后来拍摄的纪录片《寿司之神》 的主角小野二郎。老人家坚持每天亲自去鱼市场挑选做寿司的食材,从早到晚待在店里,坚守着年轻时代便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做值得让人一生等待的寿司。
他们店的学徒要从拧毛巾开始学习,据说好几年后才可以上手煎蛋、包饭团,那股子苦行僧般近乎苛刻的匠人精神,给我极大的触动,体会到穷极细节给用户带来极致的产品,是匠人精神的外化所在;而定力,则是匠人精神之核。这其实暗合了我们老祖宗的那句古训:术业有专攻。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将这件事,做到极致。
回来后,我总在琢磨,如何将匠人精神焊接进自己的工作?一段时间的沉淀后,答案自现:写自己最擅长的题材,没必要什么火就跟着写什么。
解放周末:近来,您作为首位本土编剧在上海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您的书写还将与这座城市产生怎样的关联?王丽萍:这份荣誉,让我感觉沉甸甸。当年,一部《子夜》,曾经赋予我们一个余味悠长的时代背影,成为影响了几代人的上海记忆。之后,《上海的早晨》《上海一家人》等剧的陆续播映,也引发过万人空巷的社会热议。关于上海题材的影视剧,取材的土壤其实十分深渥。但荧屏上表现的上海滩,常常是旗袍女人、黑帮老大或者里弄人家,难免有些符号化。
开埠后的上海风云,需要一部史诗般荡气回肠的影视长卷加以演绎,这得翻阅大量的史料做案头准备,访谈有典型性的老上海人和新上海人……让艺术见证上海最真实生动的生长。而对我来说,身在上海,心在上海;如是担承,别无他愿。(任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