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咖啡店收款台前,蒋方舟眯起眼睛,津津有味地读着各种饮料和食物,以及它们的报价,那一瞬间的神情,仿佛是刚刚逃学出来的中学生。
可能蒋方舟这辈子也没逃过学,但她一直在想象中逃亡。
加在蒋方舟身上的符号,确实太多了:天才少女、公知、青年作家、80后偶像、话题领袖、争议人物……大词之下,想继续保持内心的柔软,绝非易事,而蒋方舟有蒋方舟的办法,今年,她出版了她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
那是整整写了一年半的9个故事,个个冰冷刺骨:曾有的理想崩溃了,曾有的憧憬被玷污了,曾经的慈爱只是伤害,而曾经的爱人走向杀戮……不是蒋方舟渴望残酷,而是对这一代人来说,世界太过强大、冰冷和坚硬,当你无处可逃时,幻想残酷是个不错的选择。
其实,每代人的生命轨迹都差不多:抵抗,然后妥协,自觉地放下尊严,披上幸福、美满、欢乐、永恒之类的伪装。在肉体死亡之前的很多年,心灵其实早已死去,只是我们将其命名为成熟。
也许,多少年后,蒋方舟会想起“我害怕被幸福美满的生活所收服”这句话,那时她会说这是幼稚,还是会引为自豪?
写一本小说,就是一次出逃,逃得是否精彩不重要,重要的是蒋方舟仍有想逃的心情。
当“公知”没有技术含量
北青艺评:在人们眼中,您是一位“公知”,为何突然转去写小说了?
蒋方舟:我不是“公知”,在今天,“公知”的形象也没那么可爱。把自己放到那个位置上,我会失去真实感,我确实没法整天面对“无物之阵”,拿着矛,惶惑于该向哪儿投掷。也许我也曾有过“杜鹃啼血”的心态,但早已过去了。我不太愿意写成“公知”,“公知”不需要太多,况且当“公知”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在每篇文章后都加上个简单粗暴的结论,有立场就行。
想来想去,我还是更喜欢小说。
选择写小说,并非突然,“大四”时就在写,是个长篇,与我的大学生活有关,题材有意思,但自觉写得不好,没敢拿去发表,这才发现,我原来不会写小说,所以想从短篇开始,练练手。
选择写小说,因为没别的事可以去做。
大家都在拍电影,可我完全不感兴趣,越是人们争先恐后,我就越逆反。写小说给我一种学习的快乐,屏蔽了很多干扰,就算读者说我写得太烂,我也无所谓,反正还在学习中,我原来还不会写呢。
写小说让我找到了学徒的快乐,缓解了我对现实的焦虑。不过总被逼着去赚钱,状态常常被打断,能完整写一周的时间都不多,此外出版社催着交稿,如果能静心改半年,效果会更好,可实在没时间,这很痛苦。
北青艺评:你的那个长篇呢,就这么扔了?
蒋方舟:如果出版,大概这辈子很难再有激情去写第二遍,这等于是把一个好题材给浪费了,印成书,就没法再销毁,不如留给将来。
想写讽刺小说但不敢
北青艺评:在这本集子中,有多少是身边人的故事,有多少是虚构?
蒋方舟:一篇是身边人的故事,另一篇灵感来自现实,就是《武威·腿》。那是参加一档电视节目,其中讲述了一名残疾人和他身体健全的夫人之间的情感故事,媒体为了煽情,提出许多残忍的要求,比如现场举办婚礼、妻子给先生洗头等,这让我产生了把这些写进小说的念头。
剩下的故事都是我编的,我的圈子很窄,身边的人非常少,没那么多人可得罪。
北青艺评:为何不从自己熟悉的生活写起?
蒋方舟:我这本集子写的不是青春,而是命运。我不愿写青春,不愿写自己的经历,因为我的经历从小到大被人说的太多了。
作家写自己的故事,总会有点自怨自怜,很难绝对诚恳。库切写过自己,但他想象自己死了,灵魂去采访曾经的女人们,通过她们的口来展现一个真实的库切,把自己当成死人来解剖,这种写法很残酷。
至于写别人的故事,对我来说也比较难,布罗茨基写过很多讽刺性的作品,我也想写,可相关的人都还活着,不敢写。
不愿沉浸在虚无的正能量中
北青艺评:这9个故事都太阴暗了,你为何喜欢写残忍的故事?
蒋方舟:我确实喜欢读那些比较“狠”的小说,比如施维伯林的《吃鸟的女孩》、库切的《夏日》,包括张爱玲的《小团圆》,也比较狠。我不太喜欢日本当代的一些作家,体会不了他们那些隽永、缓慢的笔调。
在小说中,狠的东西比较容易形成风格,比如卡佛,他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谈论什么》未删改前看起来就没什么意思,主角絮絮叨叨,还总加上个暖心的小尾巴,删改后风格更强烈。
不少作家喜欢写乡愁,但很难打动我。所谓乡愁,常是在大城市中经过一番打拼、好不容易立足后,带着归国华侨的心态去反观乡村,真正让作者迷恋的是这种对比,以此来映衬自己的成功。这种东西很容易引起大家的共鸣,一看“爸爸老了”“两鬓白发”之类,大家都哭成了狗,因为我们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高处,并为那个落差而感动,这与埋头去涂《秘密花园》没什么两样。
爸爸炒股,妈妈看韩剧,孩子涂《秘密花园》,这就是我们充满浪漫的中产阶级生活,不肯面对生活现实,无法创造美好价值,一味沉浸在虚无的正能量中。
北青艺评:可是看你这本小说,大家会觉得生活很无望。
蒋方舟:这与结构有关,9个短篇相对独立,但彼此人物相互穿插,这个故事中配角的生活看上去很美,可在下个故事中,他成了主角,才发现一旦深入其中,他的生活其实也很惨。
其实我在故事中也留了一点小希望,我看过许多留希望的小说,大多数都看不下去。
选择这种结构,是受电影《巴别塔》影响,那时不知道有类似结构的小说,快写完时,才发现这种结构方式的小说特别多,一下全冒了出来,可再想改也来不及了。
亲情比爱情更残酷
北青艺评:在这个短篇集中,所有主角与母亲的关系都很紧张,这是刻意为之吗?
蒋方舟:好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此前真没意识到,也许带有个人烙印吧,我确实迷恋于亲情中残酷的一面,所以我才不断去“审判童年”。我觉得,亲情比爱情更残酷,对爱情还可以通过言语伤害、吵架来发泄,对亲情却不可说、不可发泄,只能忍受。
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我没有显性的、想反抗的欲望,但我确实喜欢看描写家庭关系残酷的小说,比如伍绮诗的《无声告白》,也是讲母女之间互相仇恨的。
北青艺评:如果你母亲看到这本小说,她会不会伤心?
蒋方舟:她看过,没伤心。我们交流很多,而且有很多探讨,我们知道彼此人性中都会有很多的阴暗面,我小说中主角对母亲说的那些话,可能我也对母亲说过。
北青艺评:在文学评论中有个名词,叫“女性唠叨”,摒除性别歧视色彩,会发现女性作家在小说中似乎更喜欢评论,更喜欢写童年经历。
蒋方舟:回想起来,确实有这个问题,比如评论多,其实我还删掉了很多,后期很大的一部分工作就是将相关语句删去。也许是在今天的文学领域中,作家性别依然是一个被过度关注的话题,导致女性作家更喜欢自我观察、更热爱自己的感觉,结果将外部的认知不自觉地投射到自己的作品中去了。
爱难永恒 所以逃避
北青艺评:在这个集子中,所有主角都没能获得爱。
蒋方舟:是,只有其中一个瞎子获得了爱,因为他生理上不完全,感知部分有限,反而获得了最完整的情感。
这么写,倒不是刻意像《冰与火之歌》中那样,所有健康的成年男性都必须死,但我确实不相信完美无缺的家庭生活,今天很多人在鼓吹这个,什么人生赢家、永恒爱情等,我对此很怀疑。
北青艺评:不过也有很多传奇的爱情故事,比如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