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8日下午,作为上海书展重磅标志品牌的上海国际文学周,上海国际会议中心开启了“在东方”为主题的文学周主论坛,刘庆邦、李娟、金宇澄、李洱、陈丹青、任璧莲等20余位中外嘉宾发表演讲。刚刚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金宇澄发表了名为《我眼中的传统叙事与东西方小说》的演讲,对于传统写作的继承给出了自己的疑问和答案。他认为,“在当代和传统之间,在所谓的东方主义的对照下,是否可以做一种实验,向传统的书写方式致敬?”以下为凤凰读书编发金宇澄演讲全文。
我眼中的传统叙事与东西方小说
金宇澄
记得80年代末,大陆对旧建筑的旧部件、旧家具等等都不重视,对面的台湾却喜欢,我一个朋友做这方面货运,生意很好,但是碰到海关突击检查,必须把灰尘扑面、形状不一的旧家什都搬到码头上来,等再次装箱,都会剩下不少,旧门旧窗、旧椅子旧篮子,最后拆得七零八落,甚至用脚揣,硬塞进去关门了事。
1989年,我看到台湾《光华画报》图片报道,记录大陆这类集装箱初到的开箱场面,台湾人员都戴白手套,恭恭敬敬,迎接大陆“垃圾货”的到来,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破烂,代表了双方的传统,态度却完全不一样——传统是垃圾,还是好东西?我们究竟用脚揣,还是戴上洁白手套,恭敬对待?对大陆来讲,传统确实是久违了——好在这反差没过几年,就完全变了,我们的传统意识开始复苏。
关于传统叙事,也是久违了,多年来它一直被批,被否定,我们几乎忘记它的味道,拭去时间尘灰,这些“陈词滥调”是否还有光彩?有没有特殊的文学韵味?是一个被遗忘的话题,在当代与传统之间,在所谓东方主义对照下,是否可以做一种实验?比如向传统话本致敬,是否还有动力?
西方小说可以单写一人,中国旧小说会写很多人。西餐是独一份,自己吃,中国人喜欢大圆桌子吃饭,每个菜都是公共的——无论世道怎么变,中国饭和西餐都不一样,是无法融合的差别。
西方小说里,人物可以很少,可以大篇幅写景——中国旧小说习惯写很多人,走马灯那么络绎不绝,写景则一直简洁,是因为人那么多,要讲那么多的话?包括我自己,一辈子认识很多人,虽有印象,基本也都是在某一阶段出现,然后就走了——我们不断出现的人,是否就等于西方小说不断出现的风景?
我们学西方一百年,学怎么把“西餐”压到中国叙事里,学会在小说里“塑造”国人吃洋饭,但对于大部分中国读者来说——洋人吃西餐是正常的,即使吃惯“西餐”的中国作者,平时也更愿意在大圆桌子前吃饭。
西方着重内心叙事,可能与他们无穷无尽的忏悔传统有关,国人则热衷于外在的“话说”,外在的叙事传统。
因此我喜欢本雅明“放弃心理层面的幽冥”的教 导,感到我们的传统基本性格,基本的审美,直到今天还这样——比如我们从来不做忏悔,从来互相大声密集的讲话,是流动在血液里的遗传。
西方理论有这样的话——当代文学的调性越来越窄,可以到传统中寻找力量——但我们原来的叙事元素——是否仍是旧房子旧家具?都该被抛弃——仍然按照旧传统试着来做,是一种孤独的念头。
我们效法西方,总是以学生的心态,从内容到形式努力学,永做一个好学生的姿态,形成了小说的某一副面孔;统一普通话的叙事——也形成了文学语言差不多的同质状态。
我这样说,也因为做了近30年小说编辑,这行业是看稿比看书多,了解基本创作面——在八零、九零后作者的来稿中,二手的翻译语言,包括直接阅读外文原作带来的影响,时常模糊叙事者的背景——当然这已被指认为是“世界型”写作——这等于说,一个厨师他不做地方菜,做一种“世界菜”——什么是“世界菜”?见仁见智,我不多说了。
《红楼梦》林黛玉讲:“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确确实实,它们一直是两种风,来自两个不同方向。
我觉得,东、西之间永远是一种对照,不是融合。
西方理论虽有“语言是人的家园”的话,不和谐的评介也一直存在,比如说,国传统叙事一直是在不入流位置——比如认定了当今中国作家,都因为不懂外语,因此小说都写得很烂。
——我是否也这样说:法国或德国作家因为不懂汉语,因此小说都写得很烂?
——这显然是小地方狭隘观念——法国作家也应该必须要懂西班牙语或附近的德语——因为地方都太小了,相互之间该这样,就等于上海作家要懂杭州话、绍兴话、南京话,再远一点的四川话,西安话,必须要懂。
说了那么多的意见,是前些年读到一西方译者说,如今译中国文学,已不需要查字典了——给我的写作带来了某一种情绪——以后接待西方译者,他们都认为译我的书很难——我感到很高兴——我爸爸是苏州人,我用接近苏州口音的改良沪语写作,耳边一直有个苏州老头喋喋不休开讲——苏州话、包括著名的昆曲,含有不少传统句子,是一般沪语所没有的——我知道谁来译这本小说,会翻烂几本字典——我为什么这样想?认定自己是汉语的作者,我为汉语读者写作——西方译者对我的这种意见,是一种很高的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