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印第安人形象频繁出现在马克•吐温文学作品、书信和演讲中,凸显出吐温对印第安人态度的矛盾性。东方主义批评已经成为研究吐温对印第安人态度的主流批评话语,但它却难于涵盖吐温对印第安人的人道主义关怀,同时也限制了吐温作品诗学意义的表达。把握殖民话语与人道主义之间张力的动态变化是解读吐温作品中印第安人意义的关键。
[关键词]马克•吐温;印第安人;现实主义;诗学意义;人道主义
引言
欧洲殖民者的入侵致使美国印第安人逐渐丧失土地和生存资源,最后接近种族灭绝的边缘。在两者长达几百年的接触和冲突中,印第安人在现实中遭到白人殖民者的驱逐和屠杀,但他们的形象却在白人文学和文化的虚幻世界中得以保存。马克•吐温是美国现实主义文学先驱,也是欧洲殖民者的后裔;他在一生的文学创作、通信和演讲中始终表现出对印第安人的关注。不过吐温笔下或口中的印第安人多是负面形象,他也因此留下了痛恨印第安人的恶名,而这与其反帝国主义斗士和饱含人道主义情怀作家的身份显然相悖。
一、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之争
爱德华•萨义德在《东方学》一书中指出马克•吐温是凭借个人的东方经验从事东方风格作品创作的欧美作家之一,热衷于表达对他者以及他者的地理景观、文化和社会的失望。萨义德评价的依据显然是《傻子出国旅行记》,吐温在该书中记录了他在1867年到耶路撒冷的旅行见闻,其中充斥着大量诋毁和丑化东方的描写。更为重要的是,吐温将东方景观与印第安人村寨相对比,将阿拉伯人比喻成愚昧、贫穷和令人生厌的美国印第安人。虽然萨义德无意于评价吐温对印第安人的态度,但是学界从东方主义批评视角研究吐温作品中印第安人的意义却发轫于此。学者邹惠玲认为吐温“在《汤姆•索亚历险记》中刻画出一个面目可憎的印第安人恶棍形象……”,妖魔化印第安人乔、带有反印第安人立场,是“白人殖民主义话语构建的积极参与者”。不过,学者杨金才提出:“他对印第安形象的描述从表象上看的确有显著的种族主义特征。但是,我们应该追问:吐温在使用上述字眼时究竟是在自己的叙述立场上,还是采用主流意识形态问题化视角。”三位学者的观点揭示出吐温对印第安人态度的复杂性以及辩证地分析吐温表述印第安人的必要性。以吐温的个人观点而论,他在作品描写印第安人主要为了实践自己的文学创作主张。换言之,吐温试图以“真实的”描写来颠覆库珀和朗费罗等人塑造的高贵的印第安人形象,其理念差异实质上反应出美国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种文学流派之间的角逐。吐温于1862年在一封信中声称可爱的印第安人都是库珀编造出来的,自己亲眼所见的印第安人除了猥琐和卑劣绝之外别无他言。在《高贵的印第安红人》(1870)中,吐温认为印第安人相貌丑陋、衣着寒碜、性格狡诈、行为野蛮、生活困窘、忘恩负义……。多年以后,他在1895年发表的《库珀的文学犯罪》(“Cooper’sLiteraryOffenses”)中运用现实主义文学准则批评了库珀罗曼司作品的文学风格。吐温笔下的印第安人不再具有高贵的光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临生存危机而艰难苟活的群体。人们热衷于讨论吐温对印第安人的诋毁,却忽略了行为猥琐、穷困潦倒、丧心病狂可能是美国西部印第安人的真实写照。吐温在《苦行记》中对印第安人的描写折射出他们生存的艰辛:印第安人是历史上仅有的吃得下硝化甘油的动物,如果吃不死,就还要吃。”落基山那边的印第安人与郊狼和秃鹫挣食,连死牛烂马的肉都吃。高苏特印第安人……生活在“最陡峭,最寒冷,没人愿涉足的穷乡僻壤”,以乞讨为生,与猪、鳲鸠和郊狼挣食。基于同样的视角,吐温在《汤姆•索亚历险记》中对印第安人乔的描写则超越了印第安人即恶魔的类型化模式,他的经历暗示出印第安人在白人社会中的生存困境。乔临死前曾在折断的石笋截面上挖出一个浅坑来接洞顶的滴水,此后“印第安人乔的水杯”成了令参观者无限感慨的历史遗迹。结合《苦行记》中对饥饿的印第安人的描写,乔的死亡便具有了深刻寓意——它化为美国白人对印第安人种族灭绝的缩影。乔的死亡象征着印第安人从白人社会的彻底消失,同时也给白人殖民者占领北美土地披上了合法外衣。
二、印第安人形象的诗学意义
吐温在作品中除直抒对印第安人的厌恶之情外,还大量运用指涉印第安人的暗喻和意象,即将特定的白人群体比喻成印第安人以突出其野蛮的特质。诚然,此类修辞方法的使用无疑增强了吐温作品的讽刺效果,但是读者先入为主的种族主义偏见使得真正的讽刺对象——白人难以昭示于众。忽视吐温作品幽默讽刺、批判现实乃至揭示人性丑恶的基本特点,那将是对其中印第安人意义的不完整解读。读者通常对《苦行记》中野蛮的印第安人印象深刻,但对同样受原始求生本能驱动的美国西部移民却过目即忘。吐温笔下的西部拓荒者带有明显的印第安人气质,臭名昭著的斯莱德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他胆大妄为、手段卑劣、得势时忘乎所以、失势时哭叫哀嚎。因此,吐温在《苦行记》中描述印第安人野蛮形象的同时也在讽刺白人,而且借助印第安人形象投射出美国西部社会和文化的蛮荒气质。此外,吐温还跨越时空将印第安人移入《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的古代英国社会中。美国佬汉克•摩根认为亚瑟王时代骑士们的彬彬有礼都是假象,他们都是四肢发达和心智不全的白色印第安人。吐温借助印第安人讽刺了亚瑟王国时代的英国人,暗示出他与前宗主国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对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的反思。吐温同时还乐于描写醉酒的印第安人,这又为其作品增加了幽默滑稽的元素。吐温在《自传》中指出印第安人乔的原型是自己家乡的一个印第安人酒鬼,他曾为吐温的童年带来过无限快乐。在《苦行记》中,吐温教会印第安人用画十字的方法来代替签名,结果那十字画得歪歪扭扭像个醉汉。同时,吐温还把醉酒的白人比喻成印第安人,例如《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对阿肯色州小镇醉汉包格斯的描写:他骑着马在镇上飞奔,像个印第安人似地呼叫着,怒骂着。在包格斯被枪杀后,镇上的人又像印第安人一样狂乱叫着冲向凶手的家要为包格斯报仇。此外,《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还存在着隐伏的印第安人形象和文化,例如葛伦裘德上校的外貌极具印第安人特征:他长着薄嘴唇,瘪鼻孔,黑眼睛,黑而直的头发长到披肩。葛伦裘德通常被解读为一位南方白人奴隶主,但是美国学者苏珊•卡尔特(SusanKalter)根据上校的外貌特征,他小儿子名字的文化隐喻以及葛伦裘德家妇女有吸烟的习惯等细节,推断出他们象征了在美国南方定居的印第安人部落。因此,吐温通过葛伦裘德上校的形象揭示出美国白人与印第安人在种族和文化上的亲缘关系。吐温后期悲观主义人生观日益加重,开始借助印第安人来批判人性的丑恶。
三、残余的人道主义
吐温对印第安人的描写在本质上体现出美国社会中种族主义和人道主义两种意识形态的冲突。雷蒙德•威廉斯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一书中将文化分为主导文化、残余文化和新兴文化,其中主导文化与残余文化既共存和又彼此竞争。在吐温时代的美国,西部拓荒的滚滚洪流已势不可挡,占有印第安人的土地及自然资源成为西部拓荒者的迫切要求。在意识形态领域中,美国社会在妥善解决印第安人问题上产生过分歧,最终符合西部拓荒者切身利益的种族主义观念成为主导,从而边缘化了一些白人人道主义者的声音。吐温的思想受到占主导地位的种族主义和残余的人道主义的共同影响,具体表现为他在描述野蛮的印第安人的同时毫不回避白人的罪恶行径。《汤姆•索亚历险记》中乔的印第安人身份视乎毋庸置疑,但苏珊•卡尔认为乔的确切族裔身份是早期欧洲移民与印第安人结合的后裔(Metis)。乔的身份表明欧洲殖民者与北美土著之间并非总是对抗与冲突,两者之间可以“协商”方式共存,结果产生了诸如乔这样的杂糅式人物。乔既具有印第安人的“劣根性”,又懂得利用白人的法律来嫁祸于人,同时也受白人等级观念影响而蔑视黑人。乔的杂糅身份预示了其犯罪动机的复杂性:尽管乔声称印第安人血统是其犯罪的动因,但是小说中亦表明白人对他的歧视是导致其报复行为的根源。他杀死罗宾逊医生是因为当年受到了医生父亲的诬告;他想报复陶格拉斯寡妇是因为她的法官丈夫曾待他如无业游民和黑奴。因此,小说的表层叙述下面蕴含着丰富的历史和文化信息,它们对全方位理解吐温笔下的印第安人具有积极的辅助意义。吐温未完成的小说《哈克和汤姆在印第安人中》讲述了印第安人残害一个移民家庭个故事,不过小说暗示出印第安人的暴行是事出有因,可能因为他们的亲友遭到了白人的杀害。因此,吐温在描写凶残的印第安人复仇者的同时都能交代是白人伤害他们再现。换言之,吐温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揭示出印第安人面对白人的种族灭绝行为而采取了极端的反抗形式。白人的犯罪在先弱化了印第安人的恶魔本质,使他们停留在知晓因果关系的人的层面,同时也暗示出吐温的历史意识和人道主义精神。事实上,吐温曾公开为印第安人的遭遇鸣不平。吐温在1881年的一次演讲中揭露了美国早期移民屠戮印第安人的黑暗历史。他在演讲中假称自己是多种族混血的后代,祖先是被新英格兰移民残害的印第安人:“你们的祖先活剥了他的皮,……先生们——活剥皮!他们活剥了他的皮——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真是令人深恶痛绝!……假如他是一只鸟,那倒也罢,……先生们,他是人,……我要求把你们换在他的位置上,我请你们帮这个忙,我请求把这作为一项迟来的正义之举。”吐温对印第安人的遭遇表现了有限度的人道关怀,但是他的人道主义受到两种力量的制约:主导主流意识形态的种族主义和实现文学理想的愿望。吐温在《苦行记》中曾直言不讳自己对此的感悟:吐温为应付报社稿件编造了印第安人杀害一车移民的故事,结果非但没有受到追责反而受到了主编的表扬。由此他感慨到:“在这评价的鼓励下,我觉得,如果需要的话,如果报纸的利益需要的话,我可以提起笔把所有的移民都杀死在大平原上。”罗伯特•扬在《白色神话:书写历史与西方》中指出“人道主义开始便是对被殖民者的一种自我辩护的合法形式,……人道主义被利用成为一种对于被殖民人民的意识形态控制形式。”殖民意识形态操控下的人道主义有着先天缺陷,从而导致吐温有限度表露出对印第安人的人道关怀,而其更大的志趣在于迎合主流意识形态塑造出为白人读者群体欢迎的印第安人形象。
结语
尽管吐温作品和言论中存在大量诋毁和妖魔化印第安人的话语,但吐温在印第安人问题上绝非是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者。吐温对印第安人的态度始终处于由种族和文化偏见、偶尔的人道关怀、美国东西部对印第安人不同的认知视角以及切身利益考量的多元冲突中,它们共同导致了吐温在意识形态框架内书写为白人受众所能接受的印第安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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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洪斌 单位:东北石油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