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而立之年的我有幸当上了演员,第一次出镜,我就演了个反面典型,那是海军军事录像室为海军作风纪律整顿拍摄的一部电视教育片,我饰演一名身穿军装的战士,他衣冠不整,边走路边抽烟,还不按秩序上下公交车。没想到,这次与反面角色的偶然“邂逅”竟开启了我日后的演艺之路,反派人物也成了我演艺生涯中最著名的“标签”。从《马本斋》中的哈少甫、《大宅门》中的无赖韩荣发,到《神医喜来乐》中的药贩子孟庆和、《江湖笑面人》中的汉奸队长梅青、《洪湖赤卫队》中的叛徒王金标、《玉碎》中的臭咧咕、《错嫁》中的曲德胜在我演过的百多个角色中,反面人物占了大多数。这些角色虽比不上英雄人物光芒四射,但我向来乐此不疲。在我眼中,反派人物从来都是优秀影视剧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戏份多少,一个塑造到位的反面角色很容易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但想演好,真不是件简单的事,比起正面角色,反面角色的塑造更有难度,在此,我希望以我20余年的从影经验,与读者分享一些反面角色的塑造心得。
形似与神似
我在影视圈有个外号,叫“坏蛋专业户”,我演过的坏蛋不仅数量多,种类也十分丰富。在《马本斋》中,我是叛变投敌、出卖亲人的回民支队参谋长哈少甫;在《石门情报站》里,我又是阴险狡猾的特务;到了《烈火金钢》中,我变成了汉奸;演《我是一个兵》时,我又化身小偷;而我最满意的,是《笑面江湖》中自己演的汉奸队长,当然《天桥梦》中的伪警官也让不少观众津津乐道。我很感谢这些地痞流氓、汉奸特务角色对我的磨练,它们让我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表演风格,我塑造的反面角色向来以凶狠、狡诈、邪恶、阴毒、刁钻来俘获观众。有人说,我在反面角色的塑造上的造诣是因为我拥有一副“其貌不扬”、极富特点的外表。其实,对一名专业演员而言,外表的优势充其量只停留在形似阶段,对角色塑造的成功与否,实则在于神似,也就是挖掘人物的内心。尤其对于一名反面角色演员而言,在形似基础上追求神似,才能让观众感受到反面人物从骨子里透露出的那股子坏劲儿。在我演过的众多反面角色中,20集电视连续剧《江湖笑面人》是我自己比较满意的一部作品,片中,我饰演阴险狡猾、做尽坏事的汉奸队长梅青,他的戏份比较复杂。剧中,梅青共经历了小混混、狗腿子、汉奸三种身份的转变,唯一不变的是他对穷苦百姓的欺压和敲诈以及对权贵的谄媚,这就是这个人物的“灵魂”,也就是这个角色的“神”。要知道,演员扮演反面角色不是为了宣扬他,而是为了把角色的丑恶尽力地揭示在观众面前,让大家憎恨他,同时反衬烘托出正面人物。只有引起观众对反面角色的厌恶与唾弃,演员才能认为自己的表演成功了,表演的目的才算达到了。所谓心到神到,在演梅青时,我抓住了梅青的基本性格,尝试运用逆向思维模式揭露他的丑恶。在这一思维的指导下,再现这一人物不同阶段下作的言行,最终达到了让观众对这个人物恨得“牙根儿痒痒”的效果。
克服演员与角色不统一
演员与角色的不统一,是反面角色塑造的最大难点。要知道,没有几个演员有过反面人物的生活经验,但如果要塑造好一个反面角色,克服这一问题却是关键。我演过很多地痞、流氓、无赖、汉奸的角色,虽然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生活经历,但在塑造这些角色的过程中,我总是积极地融入到角色的生活中,与角色有机地统一了起来。我常说,演员在塑造角色时,不能总是以旁观者的态度看待角色,而应该以投入的姿态,把自己融入角色当中,不能总是想着“我在演他”,只有做到“我是他”的境界,才能把每一个角色真实生动而准确地诠释出来。尤其是在反面角色的塑造,“我在演他”跟“我是他”的表演有时会带来截然不同的效果,前者就是表演造作“不接地气”的根源。这是因为当你演绎一个反面角色时,你会很自然地以一个好人的道德观看待这一反面人物,加之台词剧情对反面人物的固化,如果以“我在演他”的心理去表演,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表演造作和痕迹化的现象。因为,现实生活中没有人认为自己的价值观是错误的,更没有人认为自己是坏蛋;反而,坏人会认为跟自己价值观道德观相反的人才是坏蛋。了解了这一点就明白了,“我是他”的表演在反派角色塑造上的重要性甚于正面角色的塑造。《我的故乡晋察冀》中的侯景太,算是我扮演汉奸的一个缩影。他穷凶极恶、狡黠奸诈,但我在诠释这一角色时并不只看到了他的坏,当我把自己真真切切当成侯景太时,我走进了他的内心,我甚至看到,当初侯景太投降日军当了无耻的走狗时,很可能是为了保全自己。有了这种对人物内心的理解,展现侯景太在日本人面前的极力谄媚,对八路军极尽轻蔑,在老百姓面前又狐假虎威的分裂做派,对我而言已经不是件难事了。而我在《错嫁》中饰演的曲德胜是一个歹毒的恶霸,这个恶霸无论是对金钱还是女人都认为是理应被自己占据的东西,这原本和很多恶霸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但当我“变成”曲德胜时,我开始问自己,这个曾经勇敢拿起枪保卫东家的小伙计怎么就变成了霸占大小姐,勒索钱财的坏蛋了呢?在追问中,我看到了曲德胜心中的不忿:东家的生意能够东山再起,曲德胜功不可没,但他不仅没有得到丰厚的奖赏,还常常被太太和小姐骂得狗血喷头,他的心中早已装满了仇恨,爆发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我的经验是在塑造反面人物时,要尽可能准确摸清人物心理和性格特点,将自己与角色有机统一,体会角色所处的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真实还原生活中的人物,才能令表演自然生动,达到最佳效果。我想,这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的“角色中的自我,自我中的角色”的实践吧。
借助细节的力量
影视剧的表演重视还原生活,生活中是什么样,就怎么表现,做到这点,表演需要借助细节的力量。我认为,表演中的细节能使人物更加真实。例如,一个鬼鬼祟祟的眼神就能让观众觉得你是个小偷,一个捉虱子的动作观众就相信你是个乞丐。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动作,但是可以大大增强人物的真实感,让观众认为你演的就是“他”。比如,我在塑造经典反面人物《马本斋》中的哈少甫一角时,就运用了大量细节表演来诠释人物。剧中,汉奸哈少甫为了讨好日本人竟抓了马本斋的母亲,自己的大表姑,导致马母绝食而亡。马母死前平静地问道:“是少甫啊,你给鬼子干事儿了?”我演的哈少甫刚开始低头不敢直视马母,后又抬头、扬眉、翻眼皮偷偷瞅马母,通过这些细节,我把人物内心出卖马母的愧疚、尴尬和胆怯,以及人物奸诈的性格成功地表现出来。再如,《玉碎》中,我所饰演的臭咧咕遭遇了陆雄飞的毒打,这时的我仰望着陆雄飞,眉毛抬起、眉心皱着,眼睛瞪得很大,瞳孔也放大了,鼻子在抽搐,咧着的嘴歪得更厉害了,再配以喊冤枉和求饶的哭腔,以及快挨打时吓得全身抽搐的动作细节,把臭咧咕要挨打时无比恐惧的状态刻画得十分鲜明。一个好演员,还要学会挖掘藏在台词下面的潜台词,这样的做法往往能让细节释放能量。很多观众告诉我,《洪湖赤卫队》中我演的王金标令人印象深刻,在这个角色的演绎上我就用到了挖掘潜台词的方式。我记得“这一仗打得真漂亮”那场戏,我没有一句台词,站在窝棚旁,听队员们唱着“韩书记,她办法强,胜过那当年的诸葛亮刘队长,有胆量,摸到那敌人的后厅堂”当时我心中一直在叨念着“不公平,凭什么没有我?”不自觉地朝庆功会场望了望,过了好一阵,导演从监视器上抬起头,叫好道:“杜老师这眼神绝了!”这些细节性的表演很多是我从生活中学来的,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我深信,一名优秀的演员一定是一个善于观察生活,善于从生活中学习的人,生活中的细节无处不在,女孩照镜时会捋捋头发,人们惊恐时会张大嘴巴,说谎的人目光不敢直视,这些都是生活中的细节,但是却能生动形象地表现出人物特点。而这些很容易被我们忽视的细节有时却是表演的绝佳秘笈。
表演张弛有度
在塑造影视剧的反面角色时,过于夸张的动作表情有时是最危险的表演。我年少时,曾是一名河北梆子的戏曲演员,作为一名戏曲演员,特别是在演绎反面角色时常常需要借助夸张的动作、表情、声音以吸引任何座位的观众的注意力,让观众看到反面人物的丑陋言行。但成为一名影视剧演员后,我发现这样的表演很是危险。镜头调度是影视剧区别于戏曲的根本,尤其是在特写镜头下,影视剧演员仿佛置身于显微镜下表演,这种表演能反映出一般情况下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人的心灵。有时演员一次睫毛的颤抖、脸颊的微颤,甚至眼神的变换都能反映人物细腻的情感变化,从而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如果此时演员的表演过于夸张,很容易令观众“跳戏”,为表演减分。
比如,我在《大宋提刑官》中有一场戏是杀人犯唐二宝感觉到宋慈马上就要查出真像时,镜头给了我一个面部特写,我并没有采用龇牙咧嘴的动作去表现人物内心的焦虑,我只是让我的目光凝滞了一下,但镜头已经把我眼神中的恐惧和担忧准确地放大在观众面前了。如果我当时采用夸张的神情处理,这很可能就成为剧中的一处败笔了。
所以我一直主张,影视剧演员,特别是以反派角色演绎为主的影视剧演员,在表演时应该尽量做到张弛有度地还原生活,以生活作为表演的基础,切忌随意夸张,要谨记,你的所有表演已经在镜头中十分逼真地展现在观众面前了。
作者:杜旭东 单位:海政电视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