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成化初年,两广总督韩雍在平定广西桂平县大藤峡“瑶乱”后,将俘获的一批幼男阉割后作为战利品送往京师,充当宫廷小内使。其中的一名小内使被分派到昭德宫,专供成化皇帝的至爱——万贵妃使唤。他因伶俐乖巧,善于逢迎,深得万贵妃喜爱。成化皇帝也因他“年少黠谲”,对其宠爱有加。于是,几年后他就升任御马监太监。成化十三年(1477)春,皇帝为侦刺臣民奸情隐事,自东厂外另设西厂,他又被钦命为提督西厂的总管。从此,他与西厂这个中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特务机构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他本人的声名形象也和西厂一样臭名昭著。
他就是汪直,活跃于明代成化年间的一名太监。汪直在成化年间,乃至在整个明代历史上都是一位排得上号的知名太监。当然,这个“知名”的“名”并非什么好名,而是十足的恶名。他与正统朝的王振、正德朝的刘瑾、天启朝的魏忠贤等,被视为明代宦官专权乱政的典型,其历史形象自然也是典型的负面形象。
成化十九年(1483)八月汪直失势后,科道官劾其八罪:一负恩欺罔,二冒功滥杀,三侵盗帑金,四诬善奖奸,五擅作威福,六招纳无籍,七朋邪乱正,八妄开边衅(《明通鉴》卷34)。这八大罪状即是汪直负面形象的具体化,而集中记载汪直事迹的主要史籍,如《明史》卷四○三《宦官传·汪直传》、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三七《汪直用事》、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九二《中官考三》等,正是基本围绕这八大罪状展开叙述的。
后人在研究明代宦官时,根据这些史籍的记载,理所当然地认定汪直是个十足的“奸宦”。如1940年代丁易先生在《明代特务政治》一书中对汪直就着墨甚多,抨击他专横霸道,屡兴大狱,残害忠良,诬陷异己朝臣,大搞特务统治等;当今的学者亦无不将汪直视为“假权作恶”一类的宦官。如果说史籍的记载树立了汪直的负面形象的话,那么后人的研究则强化、固化了他的负面形象。所以,从古至今,汪直一直背着骂名。
然而,汪直的真实面目果真如史籍所载、后人所言的那样吗?“假汪直事件”似乎透露出异样的信息。成化十四年(1478)七月,正当汪直在朝中炙手可热之时,外间却冒出了一个“山寨版”的汪直,演绎了一出极富戏剧性的“假汪直事件”。
一个名叫杨福的江西人,时常给崇王府的一名内使办事,两人混得很熟。成化十四年(1478)秋,该内使因事北上京师,就叫上杨福跟随伺候。杨福到了京城,大开眼界,接触了不少内外官员,听闻了不少官场内幕。随后,他背着该内使一路溜回,途经南京,遇见了一个熟人。这熟人一见到杨福便叹道:“天下竟有这等巧事!”杨福一脸茫然,便问:“什么巧事?”这熟人就告诉他说:“不久前我亲眼见到过汪直,发现他长得和你是一模一样呢。你说这事巧不巧?要不是看到你这打扮,我还以为汪直跑到南京来了呢。”杨福到底是个游棍,他一听这话,心中大喜。于是和这个熟人密议道:“汪直现在正受皇帝宠幸,掌管西厂,专门为皇帝打探隐情,好不威风!既然我和汪直长得一般模样,不如我们就来个以假乱真。官场规矩我也懂得不少,一般的场面我都能应付。我就扮作汪直,你就扮作校尉做我的先导。这样我们岂不可风光一番!”于是,他们二人依计而行,从南京附近的芜湖县搭乘驿传南下,经常州、苏州、杭州,到浙江的绍兴、宁波、台州、温州、处州,再到福建建宁、延平,一路上府、州、县各级地方官员都信以为真,迎奉争先恐后,就连宁波市舶司的提举宦官都没能看出破绽。因为,这位假汪直每到一个地方,“官民多持词讼往诉,或为之理”,还“假廉以取信”,其言行举止和处事风格与人们印象中的真汪直毫无差异。这杨福若见好就收倒也没事,可他偏不知饱足,一路骗倒了府县官员还觉得不过瘾,要玩更刺激一些的。于是,他到福州后,想在福建省的省级官员面前也抖抖威风,就公然宣称自己持有成化皇帝的敕旨。一听说“汪直”奉有皇帝敕旨,福建省的三司官员还真给唬住了,对他迎候惟谨,百般讨好。个别官员稍有怠慢,即被“汪直”施以杖刑。杨福着实威风了一把。可是乐极生悲,正当杨福自我陶醉之时,因没有符验,被福建的镇守太监卢胜等人识破,结果被逮处斩。
“假汪直事件”最早见载于明代的权威史料《明宪宗实录》卷一八○,此外,在《弇山堂别集》、《明史纪事本末》、《明通鉴》等史籍中亦有记载。其中,《弇山堂别集》所载或本自《明宪宗实录》,两个文本几乎雷同;而《汪直用事》和《明通鉴》所载相似,均较《明宪宗实录》的文本简略。尽管不同文本的记载详略有别,但所载为同一件事,说明“假汪直事件”本身是真实的。
史家在叙述完“假汪直事件”后,以一句“时直势振天下,故小人乘之以扰害人如此云”收尾。显然,史家记载该事的初衷或落脚点,在于用以说明汪直的坏:汪直不仅自己害人,还被一些小人冒充着来害人。然而,史家却在无意识中透露出了史书中不曾记载的汪直的另一面相。官民们听说汪直来了,“多持词讼往诉,或为之理”,这说明当时汪直在各地官民心目中的形象是清明正直的,否则不会纷纷向他诉冤,要他主持公道。这就如同后来的海瑞,人们一听说海青天来了,就纷纷向他讨要公道一样。杨福冒充汪直,所过之处“假廉以取信”,这又反映出汪直在当时是廉名满天下的。若汪直真如史籍所载,是个贪赃枉法之徒,假冒汪直的杨福就大可不必“假廉以取信”了;相反,汪直为官廉洁,举国上下皆知,冒充者才须“假廉以取信”,否则就会露馅,引起人们的怀疑。由此可见,太监汪直在当时广大官民的心目中完全是一副公正廉明的正面形象。
当然,人都是复杂的,其展现出来的形象也往往是多面的。因此,上述“假汪直事件”中折射出来的公正廉明的正面形象,正如以往史籍及研究论著中呈现出的负面形象一样,只是汪直多个面相中的一个,而非全部。论文代发http://www.400qikan.com但值得人们思考的是,汪直在当时所享有的公正廉明的光鲜形象后来何以无形消失、不为人知,而其专权乱政、劣迹斑斑的负面形象何以日益突显,以至于将整个汪直吞没,使其呈现出一张十足的黑脸?
笔者以为,这与汪直身为权宦、提督西厂,又得罪士大夫官僚集团有关。汪直受宠于成化皇帝,奉命提督西厂,成为皇帝推行特务统治的工具,专刺臣民隐事,公然侵犯官民的隐私权,弄得“士大夫不安于职,商贾不安于途,庶民不安于业”(《明宪宗实录》卷一六六),触犯了众怒,故为人所恶。加之,汪直在提督西厂期间,恃宠专权,擅作威福,屡兴大狱,令缙绅士大夫威风扫地,从而得罪了官僚士大夫集团。
大凡史家,几乎都是士人出身;大凡士人,少有不鄙夷宦官者,对于受宠弄权又与士大夫作对的宦官,更是深恶痛绝。汪直的身份、际遇与行为,足以让士人出身的史家深恶痛绝。因此,史家在记载汪直的史事时,未落笔之先已将汪直划入了“恶类”,此时要求其秉笔直书,已无可能。既然汪直已被归入“恶类”,其恶言恶行就可大书特书,而佳言善行则视而不见。甚至前人写史时无意间留下的间接反映其善行的语句,后人写史时一旦发现,也要将其删除。如上述“假汪直事件”,清人在修《明史纪事本末》和《明通鉴》时,就将“官民多持词讼往诉,或为之理”及“所过虽假廉以取信”等语句删去。于是,在史籍中,汪直身上一些积极正面的东西消失了,而消极负面的东西却越积越多,最终被绘成一张彻头彻尾的黑脸谱。
我们要感谢《明宪宗实录》修撰者的无意识的疏忽,因为这一疏忽使得历史的部分真相免于被史家有意识的处理所淹没,从而让人们看到了太监汪直的另一面相。这也提醒我们,当史家戴上有色眼镜书写历史时,他有意书写的史事往往会偏离史实。在这种情况下,史家无意识的记叙就更加值得重视,因为这些记叙往往能折射出被史家刻意掩盖的历史真相,因而显得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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