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正月,一代英主唐太宗李世民挥笔写下了类似于遗嘱的《帝范》十二篇,作为对皇太子李治的训诫之辞。在其中的《崇文》篇中,一开始就指出:“夫功成设乐,治定制礼。礼乐之兴,以儒为本。宏风导俗,莫尚于文。”确实,唐太宗不但亲冒矢石,南征北讨,武功赫赫;在文治方面,他也励精图治,开创了千古传诵的“贞观之治”。唐太宗从谏如流,任人唯贤,有一整套治国安邦之策,而尊儒崇文则是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
一、招贤纳才,广延四方儒士
唐太宗早在继位之前为秦王时,眼看着天下渐渐平定,就在宫廷之西开设文学馆,“延四方文学之士”(《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九)。秦王府的属官如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褚亮、姚思廉、孔颖达、许敬宗等一十八人,因为才华横溢,除了其本身官职外,又让他们兼文学馆学士之职,并将他们分成三批,轮流在王府中值宿。李世民公务之暇,就与他们讨论文章典籍等,经常到半夜以后才休息。李世民又让著名的画家阎立本画了一幅《秦府十八学士》的肖像图,再让褚亮在图上作了赞词,藏之于书府。于是,“十八学士”名震天下,士大夫若能跻身于中,就被人们羡慕地称之为“登瀛州”。李世民登上皇帝宝座之后的第二个月,就于弘文殿聚集经、史、子、集四部书籍二十余万卷;又于“正殿之左,置弘文馆”(唐·吴兢《贞观政要》卷七),精选天下著名的儒士,让他们轮流在皇宫里值班。唐太宗听朝之隙,就与他们讨论古代的三坟五典,商量治国施政的大事。从县学、州学到国学的学官,都征选天下儒士担任。唐太宗又传下诏书,选那些有功勋的三品以上的高级官吏的子孙,到弘文馆里当学生。太宗还多次临幸国学,听那些祭酒、博士们讲论儒家经典;听完以后,就当场赐以绢帛。学官与学业优秀的学生,经常可以得到太宗优厚的赏赐;学生中有能够精通一经或数经者,都能得到提升并委以官职。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唐太宗又于皇太子的东宫设置崇文馆,以掌管经籍图书,教育诸位皇子,并与弘文馆一样吸收皇亲国戚及高级官僚子弟人馆读书,为朝廷培养栋梁之材。魏王李泰是太宗的爱子,爱好文学,太宗就令他别置文学馆,“任自引招学士”(《旧唐书·太宗诸子传》)。
科举制是隋文帝杨坚发明的,然而在隋代尚属草创,规模很小。有隋一代三四十年,中举的文士不过十来人。唐太宗则对科举制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革:一是参加考试的人数不受限制,国子监的学生可以报考,州县学校的学生可以报考;非国子监、州县学校的学生,只要在经过州县学府考核后,也可以报考。二是将隋朝只在冬天进行的初选考试改为“四时听考”(《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二)。于是每年进京应考者多至数千人。三是除了都城长安外,又在东都洛阳设置考点,使得关东地区的士子可以就近应考,而不必远赴长安。这些改革得到了天下儒士的交口赞誉,大批贤才被选拔出来,量才授职。有一年的放榜之日,唐太宗悄悄地来到宫殿南面端门的城楼之上,看见新进士们鱼贯而出,高兴地对侍臣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五)
唐太宗经常要求朝中文武百官推荐才学之士,还多次传下诏书,叫各地方官员推荐贤才人京,由朝廷或皇帝本人亲自考核,量才录用。贞观年间,曾多次下诏各地推荐“儒术该通”、“文辞秀美”的“茂才异能之士”(《旧唐书·太宗纪》),到京师来接受考核与选拔。长安城里仅仅国学就“增筑学舍千二百区”(《新唐书·选举志上》)。即使是屯驻于玄武门的御林军士、七营飞骑,也必须学习,朝廷并派博士为他们讲授儒家经典。军士中有学习认真、成绩优异,能精通一部或多部儒家经典者,学官就会向太宗推荐,听候委用。对于前代的名儒学者如萧梁的皇侃、褚仲都,北周的熊安生、沈重,陈朝的沈文阿、周弘正、张讥,隋朝的何妥、刘炫等,他们的子孙健在人间者,唐太宗又诏命地方官员寻访并录名奏闻,由朝廷从优擢用。于是各地的儒学之士,“多抱负典籍,云会京师……儒学之盛,古昔未之有也”(《旧唐书·儒学传上》)。连高丽、新罗、高昌、吐蕃等国的那些酋长们也纷纷派遣子弟来到长安,请求进入国子监学习。仅仅这些“四夷”学生的总数,就达八千多人。
招贤才,重儒士,必然要尊崇儒家的创始人孔子。唐高祖李渊执政时,在国学中以周公为“先圣”,而让孔子配祭于周公。唐太宗即位之初,房玄龄等人便指出:周公与孔子都是先代圣人,然而在学宫之中,自然应以孔子为尊。太宗深以为然,便“罢周公,升孔子为先圣”(《新唐书·礼乐志》),于是从这以后,国学中就只供奉孔子的塑像了。尔后,太宗又尊孔子的弟子颜回为“先师”,配祭于孔子;并诏命州学、县学皆兴建孔庙,尊孔子为宣父、尼父,并于山东兖州特设庙殿,专门拨二十户人家供奉。到了晚年,太宗还将从先秦直至魏晋,对儒家学说的传播与诠释等作出重大贡献的左丘明、伏胜、戴圣、孔安国、刘向、王弼、杜预等二十一位大儒,“配享尼父庙堂”(《贞观政要》卷七)。
对于当世的名儒学士,唐太宗更是“恩礼优厚”(《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九),爱护有加。文学家袁朗历仕陈、隋、唐三朝,逝世后,太宗深为悼惜,为之废朝一日,并“诏给丧费,存问其家”(《新唐书·文艺传上》);“十八学士”之一的虞世南逝世后,太宗更是悲不自禁,号啕痛哭。颜师古学问渊博,却因品行不端而被贬出京师。临走之前,太宗诚恳地责备道:“今日之行,谁自取之?”颜师古惶恐地谢罪。太宗怜惜其才,“复留为故官”(《新唐书·儒学传上》)。
二、锐意经史,注重文化典籍
南宋大诗人陆游称唐太宗“既以武功平隋乱,又以文德致太平,于篇咏尤其所好”(陆游《避暑漫抄》)。唐太宗自己也在《尚书》诗中写道:“日仄玩百篇,临灯披五典。”(《旧唐书·魏征传》、《全唐诗》卷一)这些绝非虚溢之词。早在少年时期,唐太宗就向名儒学习《春秋左氏传》,初步接受了儒家经典的熏陶。尔后太原起兵,戎马倥偬,不暇于诗书文章。及至削平群雄、统一天下之后,“遂于听览之暇,留情文史”(《旧唐书·邓世隆传》),孜孜不倦地探求治国安邦之道。
唐太宗尊孔而崇儒,然而儒家经典因年代久远,流传下来的已多舛谬讹误,再加上两汉以来的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流派纷争等,给学习、研究、施教等带来很大的麻烦。唐太宗从统一经学着手,令秘书监魏征等对图书经籍进行整理,核定分为经、史、子、集四类。太宗又命中书侍郎颜师古考定《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左传》等五经文字。颜师古博古通今,考订辨析,“多所厘正”(《新唐书·儒学传上》)。完成以后,太宗又令房玄龄召集诸多儒生共同评议。众儒生根据自己从老师那儿学来的解释,从不同角度提出种种问题来加以非难与质疑,各执一见,“异端蜂起”(《贞观政要》卷七)。颜师古则引证晋、宋旧文,加上自己的理解,随问随答,既明确又简练,应付裕如;各种错误的解释都被他一一驳倒。众儒生无不深为叹服。这样,《五经定本》终于完成。太宗也大加赞赏,立即赏赐颜师古五百匹绸缎,又提拔他为通直郎、散骑常侍;并传旨将此书颁行于天下,命令读书人以此定本认真学习。这就克服了儒家学说师出多门、章句繁杂的现象,对传统文化的传播与发展起了重大作用。
唐太宗深知: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因此,他很留意前朝史事,对修史工作更是非常重视。自后汉至唐初,虽有设馆修史的事实,但是始终未能成为有职守有组织的定型机构。中国历史上正式的设馆修史制度,就建立在唐太宗在位的贞观年间。因为历代的史官,都是隶属于秘书省著作局,由著作郎监修国史。李渊称帝后,因袭隋朝旧制,诏内史令萧踽等监修《魏史》、《齐史》等。唐太宗即位后,见萧踽等修史未成,实有改组史馆、建立制度的必要,遂于贞观三年(公元629年),将史馆移到皇帝直接控制之下的门下省,并且由宰相负责修史工作,“自是著作郎始罢史职”(《旧唐书·职官志》),于是史学大兴。如宰相房玄龄等主持修纂了《晋书》,魏征等撰修了《隋书》,姚思廉等修了《梁书》《陈书》,李百药修了《北齐书》,令狐德菜修了《周书》,李延寿修了《南史》《北史》(这两部史书从贞观年间开始编纂,成书于唐高宗显庆年间)。被列为“正史”的一套“二十四史”,从汉武帝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司马迁著成第一部《史记》开始,至清朝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张廷玉进呈最后一部《明史》止,前后历时近两千年。而在唐太宗统治的二十三年之间,就差不多完成了八部正史!太宗还亲自为《晋书》中的《宣帝纪》《武帝纪》《陆机传》《王羲之传》各写了一段史论,因此,该书的旧本总题为唐太宗“御撰”(《旧唐书·房玄龄传》)。
唐太宗注重前史,对当代人写当代史则更加重视。他对房玄龄说:“朕读了《汉书》与《后汉书》,那上面载着扬雄的《甘泉赋》《羽林赋》,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班固的《两都赋》等,辞藻虚浮华丽,对施政劝世并没有什么益处,何必录之于史志之中呢?如今有人上书议论政事的,只要其文词直率,道理中肯,对治国安民有所裨益的,无论朕听从不听从,你们都必须如实地全部记载下来。”正因为如此,史官们都能忠于职守,敢于如实记下皇帝的一言一行。一天,太宗问负责记《起居注》的中书令褚遂良:“朕有不善,卿必记之矣?”遂良日:“守道不如守官,臣职当载笔,君举必记。”黄门侍郎刘洎也接着说:“设令遂良不记,天下之人皆记之矣。”(唐·刘肃《大唐新语》卷三)
除经史而外,唐太宗对其他文化典籍亦很重视。“十八学士”之一的许敬宗因负责编著了《西域图志》《文馆词林》《瑶山玉彩》《姓氏录》等书,“前后赏赉,不可胜记”(《旧唐书·许敬宗传》)。玄奘僧人于贞观三年(公元629年)西行取经,历时17年,于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返回长安,撰有《大唐西域记》。唐太宗见了他非常高兴,与他愉快地谈论;又让他将带回的梵本经书657部于弘福寺翻译,并命令房玄龄、许敬宗等“广召硕学沙门50余人,相助整比”(《旧唐书·方伎传》)。儒生韦机出使西突厥,因适逢石国反叛,路途断绝,三年不得回国。他就撕裂衣裳,录下所经诸国的风俗、物产等,题为《西域记》。回到长安后,太宗问起蕃中之事,韦机便将所著之书奉上。太宗阅后大喜,立即拜他为朝散大夫,不久又晋升为殿中监。
三、尊师重傅,文治蔚然成风
唐太宗有14个儿子,其中长子李承乾、第四子魏王李泰、第九子晋王李治为长孙皇后所生,也就是“嫡子”;其余均为“庶子”。按照嫡长子继承皇位的宗法制度,太宗刚登上皇位,8岁的承乾就被立为太子。然而他患有足疾,行步艰难,长大后又喜好声色歌舞,漫游无度,渐渐失宠;而李泰则因颇具才华而深为太宗爱重。于是李泰便拉拢党羽,阴谋夺太子之位。承乾愈加不安,遂与汉王李元昌、大臣侯君集等谋反。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承乾因事迹败露,被废为庶人;李泰也因谋夺太子之位而被贬出京城。太宗便立晋王李治为皇太子,这就是后来的唐高宗。
皇太子是国家的储副,是唐太宗“文治”事业的接班人。因此,唐太宗的尊师重傅,主要就体现在为皇太子选择师傅上。所谓“师傅”,即辅导太子的官职的总称,包括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而太师、太傅、太保又称为“三师”。太宗于贞观六年(公元632年)诏令“置三师之位”(《贞观政要》卷十)。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又诏令制定太子接待三师的礼节:三师进东宫时,太子要出殿门迎接,并施礼拜见三师;三师答礼时,太子还要再回拜;每逢进门出门时,都要让三师先走;三师坐下了,太子才能坐;给三师写信,前面要称“惶恐”,最后要称“惶恐再拜”。唐太宗为承乾选择的师傅如李百药、李纲、孔颖达、于志宁、杜正伦、房玄龄、魏征等,都是誉满天下的大儒与一代名臣;而承乾被废掉后,李治为太子时,则以长孙皇后的哥哥、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司空、梁国公房玄龄为太子太傅,特进、宋国公萧踽为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英国公李勣为太子詹事,另外尚有于志宁和马周为太子右庶子、褚遂良为太子宾客等,全部是元老重臣。难怪中唐诗人元稹要感慨地说“贞观以来,保、傅皆宰相兼领”(《旧唐书·元稹传》)了。李纲患有足疾,不能穿鞋走路。太宗就赐他乘坐步舆进东宫,并命令太子承乾亲自搀扶着他上殿。魏征任太子太师时,已经患病在身,曾婉言推辞。太宗却因为“当今朝臣忠謇,无逾魏征”(《旧唐书·魏征传》),要求他像当年商山四皓辅助汉太子刘盈一样,哪怕躺着监护也行。魏征病重时,太宗又让承乾跟着他一起到其家中探视。即使一般皇子的老师,地位也很高。如魏王李泰的老师是礼部尚书、名儒王珪。李泰每次见到他时,都要恭恭敬敬地下拜;而王珪也老实不客气地予以接受。
国子监既已尊孔子为先圣,每年春秋两季,都要举行隆重的释奠仪式,即以太牢之礼祭祀孔子。唐太宗不但自己多次到国子监参加这种释奠仪式,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又要求太子李治也“释奠于国学”(《资治通鉴》卷一九八)。
唐太宗尊儒崇文,终于使四海升平,万民乐业,国家达到大治,史称“唐三百年之盛,称贞观”(《新唐书·儒学传上》)。唐太宗在三个嫡子中选择李治为皇太子,不失为明智之举。李治即位之初,遵循父亲与诸位师长的教诲,继续推行贞观遗规,巩固均田制,留意垦殖荒地,扩大科举取士的规模,使社会秩序保持稳定,开创了一个亦被后世称道的“永徽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