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意逆志”的提出虽然直接针对诗歌的阐释,但其出现的更大背景却是对历史的讨论。不仅与咸丘蒙的这段对话如此,如果总览此章所在的《万章上》篇,就会发现全篇都是孟子与其弟子讨论历史问题的记录。赵佑《温故录》说:“万章上卷,皆以类相从,论次古帝王圣贤遗事。盖自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诗书传记之称述,或失其旨归,帝王圣贤之行事,徒便于依托。放恣横议,而伪传悠缪之谈以滋。孟子独得圣人之传,深窥古人之心,与其徒相发明而是正之。”[4]因此,“以意逆志”在这一篇中的出现,便十分值得玩味,如果稍作引申,将其视作孟子面对历史时采取的解释方法,应不至于太过分。而从上面的分析来看,这方法中无疑具有十分浓重的主观成分,赵岐“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的说法,其实更合乎孟子之意。
一、“知人论世”与“尚友古人”
“以意逆志”若运用得当而有所节制,或可对古人之心意有细腻的体贴同情,探微烛幽,委婉入情;但若稍有过当,这种推己及人的思维方式难免敷衍附会,使古人成为自我之投射,使历史遭受涂抹改写[5]。但孟子对这一方法的正当性没有丝毫怀疑,其自信源自于他对历史的态度。孟子又有“知人论世”之说:“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万章下》)在诵《诗》、读《书》之时,应该从古人所在的社会环境出发,求得对其人其事的理解,这种近乎所谓“社会历史批评”的方法看起来颇为客观严谨,与其“以意逆志”的主张似乎形成抵牾。然而,将“知人论世”与其上下文结合来看,不难发觉孟子提倡此种阅读方式的终极目的,在于“尚友古人”。这是一种寻找知音的欲望,当遍友天下之善士犹未为足之时,个人在德行修养上的超拔于世,使其只能在已然逝去的世界中寻觅同道中人。“尚友”的主要目的是为自己现实中的所作所为提供支持,为自己道济天下之溺的行为命俦啸侣、补充信心,此固无可厚非。但是,当这种从古人中招朋引伴的欲望过于强烈之时,古人的面目很可能就被模糊甚至隐藏,最终成为后人的投影,而“知人论世”也不免沦为借尸还魂[6]。由于秉持“尚友古人”的态度,孟子在面对历史时,便无法对所有的时段、所有名声得以流传的个人发生兴趣,而是有所筛选剔抉。他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梁惠王上》)自谓私淑孔子的他聚焦于王道盛行的时代,齐桓、晋文的霸业虽为人所称道,但在王道煌煌赫赫的对比之下仍然不值一提。“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滕文公下》),在他眼中,由于王道大行于世与沦丧缺失的交替,历史就展现为一治一乱的循环;而“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公孙丑下》),只有居于由乱而治的节点之上、有拨乱反正之功的圣王贤相,以及虽居乱世、但凭借个人的努力深造乎道的贤人君子,才有关注的必要。除此而外的一切,就成为完全可以视之不见的过场,几乎毫无意义可言,于是,孟子对历史进行了大胆的剪裁和极度的简编,对历史的叙述几乎全部集中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伊尹孔子等圣贤之上。这些圣贤的年世毕竟与孟子所在的战国有着遥远的距离,因此人们不得不怀疑,他们治平天下的方法是否果真等同于孟子的政治主张,他们立身行事的法度是否确实合乎孟子的道德原则。然而,孟子对此深信不疑。治乱循环的历史观导致他不会相信今古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异,人性本善的理论,使他认定无论何时何地,修身都不外乎扩充善端,求其放心。
总之,在他看来,存在着某种至道妙理,置之四海而皆准,历诸万世而不移,圣贤君子作为其承担者,或本之以治国理政,或藉之以养性修身。他比较舜与文王,指出二人“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离娄下》)。时间的前后、空间的暌离,丝毫不能改变二人在根本上的相同之处,他们的政治功业在具体表现上或有不同,但其行道救民的内质却完全吻合。不得于时之贤人,虽无显赫之事功,与建立伟业的圣王在精神上也是同条共贯:“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颜回在政治上无足称道,与禹、稷等人的生命轨迹完全不同,而孟子断之曰:“禹、稷、颜回同道……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离娄下》)圣贤之作为千古一辙、古今同致,孟子对这点的确信建立在他对具有永恒性、普泛性的“道”的信仰之上,修身进德,莫不由之而入,治平天下,舍此并无他途。“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尽心上》),对“道”的坚持保证了圣贤君子进退有据、动静不失,使其虽有时世之异、穷达之别,却具有一种同质性。“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告子上》)。圣人与人同类,因此并非遥不可及,但对理义的精熟构成了这一群体的共同特征,使其能够超凡入圣,与常人区别开来。基于此,孟子将自古以来的这些不世出的圣贤们串联在一起,而“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他本人即是这一链条延伸到战国时代的一环。认定圣贤与自己心同理同之后,以己之意,揣度古人之心就没有任何的困难,在“尚友古人”的心理驱动下,所谓“知人论世”最终只能成为“以意逆志”的翻版。表面上看,孟子是一个由来已久的伟大传统的继承者,但实际上,是他通过对历史的重新叙述,将前人与自我同化;他自身才是这一序列的起点,是他根据自己的标准和意愿,重建了这样一条历史线索。
二、孟子的历史叙述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尧舜以降的诸多圣贤频频出现在他的议论言说之中,在其思想的展开中发挥了不可小觑的功用。由于孟子关注历史的主要目的在于“尚友古人”,“以意逆志”就成为他“知人论世”的主要方法。在对历史的利用上,孟子并不是简单的寻找前代成败之事,为自己的学说提供或正或反的例证,他更热衷于揭示圣君贤人行动背后的心理动机。在解释历史之时,这种对古人内心世界的揣摩或许无法避免,但孟子却常常以此为由,将自己关于社会政治、道德修养的观念尽情灌注于古人的胸怀之中。由此,他实际上假解释之名,完成了对历史的重新叙述,他口中的圣王先贤,与其说是旧有的真实人物,不如说是经过了全新打造的虚拟偶像,处处涂抹着理想化的色彩。“仁政”是孟子的核心政治主张。大概而言,所谓“仁政”即是君主怀仁义之心,行推恩之事,“举斯心加诸彼而已”,体量百姓爱憎、深知民生疾苦,如此方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梁惠王上》),喜怒好恶与民共之,最终臻于与民同乐、民亦乐其乐的境界。在孟子的描述中,古代圣王正是仁政的推行者。“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离娄上》),二人正是不忍心人民困于洪水泛滥、野兽横行,才励精图治、兢兢业业,终成大功。葛伯暴虐人民,故汤之征伐自葛始,“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滕文公下》),救民于水火的志愿使其所向无敌,十一征而有天下。文王、武王之兴师动众,乃是在纣横行于天下的刺激之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梁惠王下》)。公刘好货而能与民同之,使“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太王好色与百姓同之,致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总之,“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公孙丑上》)。正是本此不忍之心而视民如伤,先王才能以百姓心为心,想民之所想,急民之所急。在孟子的叙述里,古代圣王尽管所处之境地并不相同,所行之举措各有歧异,却为同样的诉求所激励,秉持着毫无二致的行政精神。尧舜以下的圣王贤相,完成的都是行道救世的天之大命,都是践行仁政的先行者,尽管他们可能并不知仁政究为何物。这些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孟子推己及人的结果。孟子以弘道为己任而自视甚高,对当70社会科学论坛2014/4学科新探时只知争城求利的君主颇为不满,然而,“道”终究是一个需要在现实中付诸实践的范畴,行道济世要见之行动,就必须假手于君主的力量。对于孟子所属的士阶层而言,出仕始终是实现人生价值的第一选择,但进入政治世界与君主合作又有可能损伤“道”的尊严。在仕与不仕的问题上,孟子因此处于两难境地,如何恰当的出处进退,也是他时时思索、处处小心的一个问题。在这一方面,他同样在古代圣贤中找到了一些处置得体的范例,即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告子下》)。在处理仕进问题之时,三人的表现并不相同,但在对“仁”的坚持上却殊途同归。
孔子则抵及了一个更高的境界,无论是居官一国,还是离职而去,“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往来无碍,去留自如。因此,孟子总结道:“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万章下》)可以说,在施行仁政以救天下的圣王之外,此四人也构成了孟子经常提起的一个古人序列,在对其生平经历进行讲述之时,孟子也时常通过对心理的推想,表达自己的主张。其中,关于伊尹的描述最值得注意,孟子对其志意的摹写,堪称用“以意逆志”这一方法解读历史人物的典范。伊尹以为“何事非君?何使非民?”因此五就汤、五就桀,“治亦进,乱亦进”(《万章下》)。这并非没有原则,对救时世之穷、解苍生之困这一重任的主动承担,使其不得不再三尝试。“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以先知自命、想要为世人发覆启蒙的愿望,让他耐性十足地寻找适于合作的君主,而这绝不意味着他为求入仕可以亏损自己身体力行的道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事实上,在不同君主之间反反复复,本身即意味着他不肯屈曲俯就、婉顺从人。几次仕进不成之后,他“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在商汤几次三番的延聘之下,才有了重新出仕的念头。促使他做出这一决定的,同样不会是尊位厚禄,而是对百姓的责任之心:“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万章上》)孟子着重描述了伊尹诸般不同举动的动机,对他出处之际、抉择之前的心理做了详尽委曲的刺探,但是伊尹的这些内心独白,其实染上了浓郁的孟子自身思想的色彩。他“先知觉后知”的自觉和对道义的固执守护,与孟子“舍我其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等豪言正相合拍;他由安于躬耕乡野到乐于起而救世的转变,也符合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处世原则。
在孟子看来,生于乱世,如果没有施展手脚的时机,亦当洁身自爱、砥砺德行,不可随浊流而扬其波;若有骋其才略的因缘,也应该奋起担当而义无反顾。伊尹的所作所为正是如此,他奋起的原因在于不满足于沉浸在尧舜之道中自得其乐,要使君主成为尧舜之君,百姓尽做尧舜之民,这种推己及人的逻辑正是孟子所倡仁政的核心精神。在这番叙述中,孟子显然已经附身于伊尹之上,借其发出自己的声音。相传“伊尹以割烹要汤”,在其仕进之路上玩弄了一些不够光彩的手段。受到类似诟病的是百里奚,据说他“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万章上》)。孟子对这些说法做出了反驳,认为这些传闻都是对古圣先贤的诽谤。“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末闻以割烹也”(《万章上》)。孟子指出,伊尹出仕完全是由于“自任天下之重”,这一崇高目的就决定了他绝对不会采用下作手段,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个不够光明正大的开端绝对不会导向尽善尽美的结局。在这段驳议中,孟子并没有举出明确的证据,他依据的只是“枉己而正人”这一说法的荒谬,以伊尹之明智,断不会以割烹要汤,“辱己以正天下”。一切的论证都是一场没有其他依据的逻辑推演,推演的起点则是孟子认定的圣贤必须遵守的准则,而这些准则实际来自于他本人的政治实践。孟子对“不见诸侯”之义反复申说,弟子陈代认为这只是拘泥于小节,如果能主动求为君主所用,就有可能收到“大则以王,小则以霸”的效果,是“枉尺而直寻”的有利之事。孟子则认为此事关系甚大,不可因简单的利害权衡就突破这条必须保守的底线,“枉道而从彼”断不可为,况且“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滕文公下》)。他对“枉尺直寻”之说加以拒绝,并坚信伊尹、百里奚等贤人同样深明此义,所以,他对当时流传的伊尹传说的反驳并无实据,只是基于“理应如此”而做出的臆断。伊尹以割烹要汤的说法见于《墨子》《吕氏春秋》等典籍的记载,最终且被《史记》采信,可见孟子的说法未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同,更多的只是他从自身境遇出发演绎出来的一家之言。总之,在孟子讲述历史的篇章中,由一种认定的行为规范出发来推知古人的行为,并据此反驳其他说法的做法数见不鲜,而这些规范与其说来自于对古人经历的总结,不如说反映了孟子自身的行为方式。孟子始终是在以己之意忖度古人之心,亦即“以意逆志”。这一方法的运用,使《孟子》一书中的历史叙述系统而条理,尧舜禹汤一脉相承,都以施行仁政而克成厥功,伊尹孔子或出或处,都能修善成德、不离道义。如此高度的同一性,也足以说明孟子讲述的历史与事实已经有所偏离,这些圣贤故事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已经经过了他的加工改造。
三、结语
战国之时,诸子借旧典以佐证论述,策士引故事以辅助游说,为满足自身的需要,对历史进行重新解释,乃至篡改、增删、生造的情形并不罕见,可以说,“以意逆志”非独孟子为然。相较于其他流派在历史叙述上享有的巨大自由,儒家学者因其对经典的传承而受到了较多的限制,在前代史料基础之上整理而成的六经,为他们提供了标准的历史版本。孟子在讲史之时对经典也极为依赖,他口中的尧舜传说、文武事业,很多都直接来自于《诗》《书》的记载。然而,对“以意逆志”这一主观性极强的史学方法的贯彻,使他甚至对经典的某些记述也不以为然。他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尽心下》)从“仁人无敌于天下”这一原则出发,他推定至仁之周讨伐至不仁之殷商,自然所向披靡、势如破竹,而不必凭借大规模的武装战争,《武成》篇云“流血漂杵”,无疑是失实之辞。孟子仍旧是从一个他自己笃信,但实际上只能算作假设的前提的出发来推知历史事件,当其推算的结果与文献记载不合之时,他并不认为问题在己,却因此断定载记有误。所以,尽管孟子自认为对待历史时十分公正、客观,他讲述的历史却难称信史,正如顾颉刚先生所言:“他简直不管古代的事实究竟如何,只尽力把古代的王公硬装到他的王道的模型里去,好借着他们的牌子做他宣传自己学说的手段。”
作者:刘书刚 单位: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