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或者火药味更浓的一个词“论战”,在汉语里含有两个明显的要素:争战和讲论——作为争战的讲论和作为讲论的争战;以争战的方式来讲论,以及在讲论中争战。然而,这竟然是可能的吗?争战和讲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类活动,它们各自遵循着不同的法则?抑或它们之间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原始联系,以至于势必越过表面上的不同而总是纠结到一起?
“Ilikediscussions,andIamaskedquestions,Itrytoanserthem.It’struethatIdon’tliketogetinvolvedinpolemics.”——“我喜欢(通过言谈进行的),当我被问的时候,我尝试回答它们。我确实不喜欢被卷入(通过言论进行的)争战。”[1]
在上面的翻译中,我们小心翼翼地回到“discussion”和“polemics”这两个词的词源,把它们分别试着翻译为“(通过言谈进行的)分析”和“(通过言论进行的)争战”。括号的使用表明:无论在discussion还是在polemics中,言谈讲论的因素都是后来附加上去的。“讨论”这个译名只是传达了“discussion”这个词在其含义中比重较大的“言谈”一面而遗失了其拉丁词源的原初含义:动摇、打碎、分裂,一块一块地去分析、。而对于“polemics”来说,“论战”这个翻译虽然简洁而完备地包含了“polemics”在现代西文中所含有的争战和讲论这两个因素,但是却没有传达出这样一个词语的实情:那便是在“polemics”的希腊词源中,本来并没有“言论”的因素,而仅仅指战争。大概只是在基督教神学中才出一种被命名为“polemics”(“争辩学”)的神学分支,意在通过言论——而这当然必须以教会在此世的权力作为后盾,以及必然会以付诸实际惩罚作为其后果——而驳斥异端谬误。从那此后,“polemics”这个词中的“讲论”因素才牢固地驻扎进来,乃至成为主导性的方面。这是两个原因所导致的共同结果:一方面,在西方文化传统中存在着对于普遍共同语言的信赖;另一方面,战争作为起源在过度文化的繁荣景象中倾向于被掩盖。
上面所作的翻译讨论决非无关紧要的吹毛求疵,更不是可怜的语言知识的不自量力的炫耀。通过上面的讨论,我们仅仅意在提出一个问题:何谓争论?这是一个看起来极为普通乃至无聊的问题?然而,在西方思想史中,这个普通的问题也许是尚未被提起过的问题?至少,从上面的翻译讨论中,我们已经发现,不要说这个问题,甚至首先是这个词,“争-论”或“论-战”——在源初的意义上联系着争战和讲论这两个因素的词——在西文里都是缺乏的。这种缺乏起源于一种对语言与战争之本来联系的回避,而此回避则源于对语言的过于意愿善良的期望。这种善良期望首先表现在苏格拉底-柏拉图的dialogue和dialectic中,后来在黑格尔的Widerspruch中,以及最近仍然在哈贝马斯的Kommunikation概念中得到表达。
作为dialogue和dialectic的前提和自始至终规定着全部对话过程的那种希望通过对谈而贯通歧异双方的基本善良愿望来自一种对于单数logos的信念。借用维特根斯坦的用语,我们也许可以说,这个单数的logos是一种、惟一的一种私人语言——但不是某个个人的私人语言,而是公共的私人语言,语言本身的私人语言。黑格尔的辩证法同样完全奠基于此公共的私人语言之上。“语言有一种神圣的性质,”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感性确定性分析”中说道,“在语言中我们自己直接反对(Unmittelbarwiderlegen)了我们的意谓(Meinen)。”[2]借助这种直接反对的机制,“现在”、“这里”、“这一个”,这些表面看来最属于个人之私人性质的“意谓”,立刻就转化为最普遍、最没有确指的表述:这便是感性确定性的真理。感性确定性的真理说的是:神圣的语言本身的作为公共性的纯粹私人语言:其内在私密的纯粹性已经达到如此程度,以至于任何个人之私密的意谓都还过于外在、偶然和嘈杂:你有你的意谓,我有我的意谓,“这里”声音太多,存在着争战和不和。然而,无论是谁,只要他说的是“这里”,这里便是同一个地方、惟一的地方:那便是语言本身昵喃低语、嗡嗡作响的内室。然而这仍然是一个嘈杂的所在、战争的潘多拉盒子。
然而,无视其嘈杂和争战的本性,人们相信:既然它是公共的,既然它是公共的私人的语言的独白,那么,在这种公共的私人语言或有着神圣性质的语言本身的独白之中,歧义、歧异、误会、争战和喧嚣[3]就不应该是被理解为在语言的起源之中深深根植的东西,而是被理解为从听力和表达的缺陷中产生出来的东西。但是,实际上,在这种对语言和歧异的理解图景中,听力和表达的缺陷甚至是无法说明的东西,因为完美的logos不可能被听错和被说错:从logic(逻辑)上讲,这应该是一个全或无的结构,就像电路或机器语言一样。然而,如果没有误会和歧义/歧异,听和说,语言本身,都将成为不必要的东西。然而,语言竟然产生了,而且充满歧义和错误。这个事实促使我们有必要在一种“歧义的先验语言”的意义上提问:何谓争论?以及回过头来检视那种公共私人语言信仰的基础:它原本产生于何种语言的缝隙、歧义或争战的空间?然后,它何以成为对自身起源的文饰与掩盖?而这种和平的文饰本身又是如何作为原初战争的歧变的形式而发挥作用?
也许只有进入这些问题领域,带着这些问题,我们才能展开福柯与德里达那场围绕笛卡消费经济期刊尔和疯狂问题而发生过的不幸争论的深刻而复杂的意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