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经济学和经济哲学
近代以来,亦即资本时代以来,无论是在重商主义、重农主义还是在古典经济学那里,经济学最初的含义也是政治经济学,意即与城邦、共同体、国家相关的经济活动。亚当•斯密在其著作《道德情操论》问世之后发表了《国富论》,开始了经济学的独立行程,也就是说,经济具有自己独立的运动规律。李嘉图理论的意义就是发现了一切经济运动都是围绕着“价值”这一共性展开的,对于价值规律的思考,标志着“政治经济学作为一门独立的科学”逐渐形成。19世纪30年代以后,古典政治经济学分化为两支,一支是以马克思恩格斯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从一般价值走向剩余价值,直指社会生活的本质;另一支则是以马歇尔为代表的“新古典经济学”,开启了经济学的非阶级分析,即纯粹数量化的经济学分析,瓦尔拉斯的《纯粹经济学要义》可以看作这一学派的代表作,熊彼特曾赞誉此书为经济学作为严密科学所取得的最高成就。开始于20世纪30年代的凯恩斯主义标志着现代宏观经济学的诞生。凯恩斯、琼•罗宾逊、斯拉伐、萨缪尔森、弗里德曼和卢卡斯都是这一派的代表人物。现代经济学的基本特征就是越来越数量化、公式化、模型化,无论是强调国家干预还是主张进一步自由化,其基本的依据都是对经济过程的量化分析,也就是说,摒弃一切非经济价值的判断。以社会价值中立的立场研究经济现象各变量之间动态平衡及其变化规律,成为现代经济学的主要追求。对于现代经济学的这一走向,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呢?过去我们主要是从价值判断或阶级分析的角度对其进行批判,认为这是维护资产阶级统治的意识形态。但是从知性科学、实证科学和形而上学角度去思考,我们却发现这是一门知性科学成熟的标志,即从“理性经济人”这一假设前提出发,排除一切非经济因素干扰,以利益最大化为原则,探索经济过程的规律性。现代经济学包括从微观层面定量分析经济行为主体的决策行为、操作过程及其经济后果的性质和规律;从宏观层面定量分析各国和各地区经济增长或衰退的性质和原因,定量分析各国和各地区的生产要素总供给和总需求的性质和规律,定量分析货币体系平衡和失衡的原因和规律;从超宏观层面定量分析国际资本市场、国际金融体系以及各生产要素在世界市场上的变动和规律。
经济学从政治经济学向数量经济学的转化,说明了两点,一是经济学越来越脱离现实的人、现实的社会,而把经济看作“理性经济人”基础上的纯粹的数量演绎;二是说明了经济学作为一门知性科学越来越走向成熟。正像马克思所说:“一门科学只有能成功地应用数学时,才算达到了真正完善的地步。”也就是说,在假想的前提下,在排除了一切非经济因素的影响下,经济学已在相当的程度上用数量和模型的方式把握住了经济过程的规律,但这种把握是知性的、工具理性的、形而上学的,而非现实的、实践理性的、总体性的。“理性经济人”是西方经济学一切推论的逻辑起点。现实的人是具体的,除了经济属性,他还有政治的、文化的、社会的、血缘的、民族的等属性。当一种学说专注于人的一种属性,而舍弃人的其他属性,这种研究本身就是抽象的,而不是具体的。同样,人类社会也并不等同于经济社会,除了进行物质生产,人类社会还必须进行人的自身再生产、精神生产、社会关系再生产、人与自然关系再生产,当一种学说把人当作经济人,把社会当作经济社会,而专注于人类某一种活动时,其思维的本质和内涵都是抽象的、知性的、形而上学的、狭隘的。它研究的出发点不是人的全面的存在和全面的需求,它研究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人类的幸福和社会的和谐,它探寻的目的仅仅是要说明理性经济人的行为规律,因而一切非经济因素在它看来都是要排除的偶然因素,也就是说,工人的苦难和人类的幸福不在它的思考范围之内。哲学是对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最根本的总体性思考,因而当经济成为影响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最主要因素的时候,经济自然进入哲学的视野,但是这种研究不是经济学的路径,而是哲学的路径,它思考的重心不是经济内部的经济规律,而是经济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关系。如果说“哲学可以定义为对于事物的思维着的考察”,那么经济哲学就是对于经济行为的思维着的考察。在哲学看来,经济不是抽象独立的东西,而是人类千千万万种行为之一种,它无不生发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并服务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它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以及存在价值都必须以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的关系来衡量。在哲学看来,经济也不是孤立独行的,而是与政治、社会、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孤立的经济行为是不存在的。在哲学看来,经济还只是在普遍联系中发展变化的,尤其是在与政治、社会、文化的错综复杂关系中,经济展现出不同的特点和规律,因而一切经济现象和经济范畴本质上都不是非历史的,永恒的经济现象和范畴是不存在的,无论商品、货币、资本范畴都不是永恒的,而是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从这点讲,现代经济学的理论本身是抽象的、孤立的、非历史的。它不是在真实的历史中研究经济,而是在假想的前提下研究经济。
不难发现,经济哲学是把经济放到人类社会、人类历史的大视野中思考的,而经济学是把经济从大社会、大历史中抽象出来,经济哲学思考的正是经济学所忽视的,因而对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而言,二者具有互补性,这也正是经济学家与哲学家长期喜欢对话的根本原因。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一种经济问题的发生,其根源可能在政治、社会、经济之外,这时如果一味以经济的方法和理念去解决,结果就可能适得其反。因此,对经济的研究也必须有哲学的眼光。经济学如果排斥哲学,其结果不仅使自己陷入形而上学的境地,越来越孤立和片面,而且有可能将经济原则、财富原则、资本原则上升为社会的根本原则,而使自己堕落为为资本服务的工具。因为排斥哲学的经济学只把人看作经济人,把社会看作经济社会,因而背叛了现实的人和现实的社会的基本哲学立场。任何理论都是有哲学立场的,马克思在其著名的《提纲》第十条指出:“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排斥哲学的经济学立场,本质上就是市民社会立场,因而也就是资本的立场,因为市民社会的本意就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经济社会。在旧唯物主义看来,人就是经济人,社会就是经济社会,因此弱肉强食是社会的基本原则,财富急剧地向资本集中,以及一切人间悲苦都是合规律现象,不需要反思、不需要反抗、不需要改造,这种立场就是马克思所批判的资本立场,它关心的是资本的增值,而不是所有人的幸福。现代经济学标榜“价值中立”,而客观上就堕落为为资本服务的意识形态,因为它并不关心人民、关心社会。但是如果哲学排斥经济学,我们就不可能真正把握现代经济运行的规律,因而也就不可能真正理解现代社会。现代社会是以现代经济为基础和内核的,如果我们把现代社会和现代经济比作两个同心圆,那么现代社会是大圆,而现代经济是小圆,以小圆取代大圆,是知性形而上学的资本立场,然而无视小圆的存在和规律,则是反科学的经济虚无主义立场,真正的哲学是以对经济的深刻理解为前提的。马克思在其著名的《序言》中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十八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称之为‘市民社会’”,因而在考察社会“变革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别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这里所指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计算的领域,就是经济学研究的经济领域。正是这种可计算性,使经济学有可能成为科学。因此历史唯物主义是建立在对经济的科学认识基础之上的,离开了经济领域,就没有真正的哲学思维。正是由于经济学与哲学的这种互补性,才使人类对经济的认识更加完整和全面。
二、资本与经济哲学
经济哲学是对经济过程思维着的考察,在所有的问题中,最核心的问题是对资本的全面认识,以便弄清资本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关系,弄清资本、国家与人民的本质联系。在经济学看来,资本只是物,只是一种生产要素,但在经济哲学看来,资本不是物,资本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关系,正是这种关系奠定了现代社会发展的基础,因而市场经济的真正起点不是商品,也不是货币,而是资本,是资本与雇佣劳动之间的关系。由于资本是市场竞争的主体,是市场经济的核心动力,因而一切经济学,无论是古典政治经济学或现代经济学,本质上都是对以资本为主体的经济过程的思考,对近代以来市场经济的思考。经济哲学本质上也是对这一问题和这一过程的思考。如果说经济学侧重于物质过程,那么经济哲学侧重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侧重于从宏观上分析资本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关系。经济思想家不是没有哲学,而是认为经济具有自身的发展规律,亚当•斯密就是在研究了人的社会本性,即《道德情操论》之后,专门发表《国富论》的,以证明经济领域存在“看不见的手”,提出“理性经济人”的假说。以后的所有经济理论都是建立在这一假说基础之上的,无论各种理论之间存在多大分歧,但基本的理论前提是一致的。这就说明,经济具有其自身的规律性,资本是按照资本的逻辑发展的,这个逻辑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追求剩余价值的逻辑,用西方经济学的话说就是追求财富的最大化。在市场经济中,真正的主体是资本,工人是被排挤出市民社会的成员,他是从属于资本并受资本剥削的,因而市场经济表现为资本间的竞争,表现为“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正是资本的本性,导致了市场经济的规律性。从理论和现实性上讲,资本的本性是狭隘的,但是为什么狭隘的本性会有利于社会的发展?因为这是一个以市场交换为基础的社会,虽然每一个资本家的目的都是狭隘的,但是他只有通过满足社会需要的方式,通过市场并生产社会需要的东西才能获得利润,由此展开了资本家之间的竞争。谁越能发现社会的需要,谁越能生产出社会需要的产品,谁越能高效率地生产出社会需要的产品,谁就能获得最大的利润,正是这种狭隘目的所导致的竞争,使社会的需要不断被发现、被满足、被高效地满足。现代社会正是由此发展起来的。资本不仅推动着现代社会经济的发展,而且推动着科学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资本剥削的秘密是:“生产过程中劳动的分工和结合,是不费资本家分文的机构。资本家支付报酬的,只是单个的劳动力,而不是他们的结合,不是劳动的社会力。科学的力量也是不费资本家分文的另一种生产力。其次,人口的增长,也是不费资本家分文的生产力。”正因为资本家看到了无偿占有科学力量和劳动的社会力的可能性,发现了财富的真正源泉,因此有史以来,只有资本家最重视科学,重视管理,重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结合,并利用它们为资本的增值服务,从而创造了超过以往任何时代的生产力。因此,从现代经济和现代社会的发展讲,资本是最有效的经济发展方式。它以雇佣劳动为基础,使人摆脱政治的、地域的、宗教的人身束缚;通过交换而不是强制的方式,把一切人力、物力组合进社会化机器大生产;通过发展社会生产力的方式积累相对剩余价值,发展交通、通讯、信贷,激励教育、科学为生产过程服务;通过竞争,瓦解着一切传统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激发起一切人的致富欲望,并把市场交换推向全世界。自资本诞生以来,资本创造了无数人间奇迹。搞市场经济不能离开资本,不仅不能离开,而且要承认资本、发展资本。但是资本的发展“是和构成整个这一发展基础的那一部分人口的利益相矛盾的”,是以雇佣工人的普遍贫困和普遍异化为前提的。
资本的必然趋势是社会的两极分化,因此马克思说:“资本主义生产不是绝对的生产方式,而只是一种历史的、和物质生产条件的某个有限的发展时期相适应的生产方式”,“资本既不是生产力发展的绝对形式,也不是与生产力发展绝对一致的财富形式。”资本的发展有四个界限:“(1)必要劳动是活劳动能力的交换价值的界限;(2)剩余价值是剩余劳动和生产力发展的界限;(3)货币是生产的界限;(4)使用价值的生产受交换价值的限制。”(《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第400页)因此,只要有资本存在,社会必然潜伏着矛盾和冲突。经济学只思考经济过程的必然性,经济增值的趋势和规律,而经济哲学则必须思考经济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关系,思考经济过程后果以及这种后果反过来对经济的影响。因此从经济哲学眼光看,资本只是一种与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的有限的生产方式,按资本的本性和资本的逻辑,资本运动的结果必然是社会的两极分化,因而必然不能解决人的全面发展问题,不能解决社会和谐与共同富裕问题,也不能解决由资本的局限性所导致的经济危机和金融危机。也就是说,资本的有限性决定了资本不是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最高原则,社会生活需要更高的生活原则。由此,我们必须把整个社会生活区分为两个领域:经济领域和非经济领域,非经济领域也就是民生领域或社会和谐领域,这两个领域通行的原则是不同的。经济领域,通行的是利润原则、财富原则、资本原则,而在社会领域,通行的是人本原则或社会原则。离开了利润原则、财富原则、资本原则,经济就发展不起来,而离开了社会原则或人本原则,社会就要衰弱。资本的领域在经济,如果认为资本是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最高原则,那么这在历史上就被称为资本主义。因此,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区别不在于要不要搞市场经济,而在于在市场经济基础之上,以什么作为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最高原则。以资为本的,是资本主义;以人为本的,则是社会主义。资本的本性必然是想占领整个世界,使资本原则成为社会生活的最高原则,其结果必然是伤害人类和社会,因此必须站在人民和社会的立场上,思考资本的历史必然性。资本的界域和有限性,就成为经济哲学在当前的最主要任务。对这个问题更深层次的思考实际上是资本、国家与人民(或社会)的关系问题。因为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任何个人都无法与资本抗衡,唯有组成国家,才可能引导资本,驾驭资本,使资本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为社会服务。因此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组成真正的人民的国家就成为追求幸福生活的所有个人的必然选择。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生活的双重性就充分地显示出来了,正如马克思所说:“在政治国家真正形成的地方,人不仅在思想中,在意识中,而且在现实中,在生活中,都过着双重的生活———天国的生活和尘世的生活。前一种是政治共同体中的生活,在这个共同体中,人把自己看作社会存在物;后一种是市民社会中的生活,在这个社会中,人作为私人进行活动,把他人看做工具,把自己也降为工具,并成为异己力量的玩物。”人的这种生活的双重性,其根源就在于经济生活与社会生活生活原则的双重性。因此,作为市民社会的一员,人必须要干活,要挣钱,要遵循市民社会原则,但作为政治社会的一员,作为公民,人必须要过政治共同体生活,热爱社会,关心社会,并把公众的意志上升为国家的意志。由此提出了一个更深的理论问题,即资本、国家与人民的关系问题。在现实社会中,人并不等同于经济人,社会也并不等同于市民社会,那么在经济生活之外,人的全面需求和社会的全面需求如何得到满足?一般人们是通过组织政治国家来解决这一问题的。
因此政治国家承担着双重的政治任务,一方面要为经济的发展服务,另一方面要为人民的幸福和社会的和谐服务。由于个人无法与资本抗衡,因此组成人民国家就成为人民克服资本局限,实现人民幸福与社会和谐的根本途径。这里蕴含着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我们可以讲人民是否幸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国家的立场,国家是站在资本的立场上还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这一点将决定一个民族的历史命运和生存质量。第二层含义,是指市场经济条件下,人民能否真正幸福取决于真正的人民国家的建设,取决于人民的共识和意志能否变成国家的共识和意志。因此对资本的哲学思考必然要上升为对资本、国家和人民之间关系的思考。经济学和经济哲学是随着市场经济而兴起的,我们今天虽然还不能形成比较成熟的经济哲学思想体系,但抓住了资本,就抓住了市场经济的核心。由于经济哲学是对经济过程的思维着的考察,并且这种考察是站在人类社会的哲学立场上,思考经济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关系,因而在它的展开中,必然包含历史考察之点,包括市场经济的历史发生、市场经济的历史条件:商品交换和货币、资本形成的历史前提、资本的本质、资本的文明面、资本的生产性、资本的历史趋势、资本的界域与有限性、资本与经济金融危机等重大问题。但是作为历史哲学的深层思考,经济哲学还应探讨劳动与人类历史的发生、分工交换与所有制的生存论意义、生命权与财产权关系、生活世界与市民社会、资本与国家、资本与民生、国家与民生、资本与世界市场、资本与第三世界、资本与生态文明等深层次理论问题。这些问题都不是经济学所思考的,但必须是经济哲学要思考的,因为人类进行经济活动的目的是为了人自身的幸福,而不仅仅是外在的物,因此必须从经济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关系去思考经济。经济学对经济的研究是一种抽象,正如余源培教授所说:“人们并没有创造出各种抽象的历史,诸如孤立的经济历史或哲学历史,而只是创造出一种历史,即他们的社会关系史。”瑏瑠对经济过程的孤立研究,这本身就是一种抽象,然而只要合理,它就是一种科学的抽象。经济学的科学性就是建立在经济运动的规律性基础上的,建立在市场经济的必然性基础上的,经济学的目的就是要牢牢把握“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因此经济学与经济哲学是互补的,经济学离开了哲学,它不过是一种抽象的知性科学,而哲学离开了经济学,它也就变成一种纯粹的思辨哲学。经济学家要成为思想家,他必须要从经济学上升为哲学,而哲学家要成为实践家,他就必须要掌握经济学。正是经济学与哲学的联盟才产生真正的实践哲学、实践唯物主义。
作者:孙承叔 单位:复旦大学哲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