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外销欧美的岭南植物画到“二居”花鸟画
“外销画”在广州的出现与流行,大约于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中叶,其主要描绘中国的风光与物产,由广州画人以中西混合的绘画形式制作。在外销画中,有一类为“岭南植物画”。植物画以写实的手法,准确描绘岭南地区常见的植物(花卉树木与水果蔬菜),为西方近代的植物学研究提供远东地区的资料。这种绘画兼采中国古代院体绘画的材质、技法、神韵和近代西方植物学、绘画学的科学理念,具有独特的风格。[2]概而言之,当时外销欧美的岭南植物画具有如下特点:一是外销植物画分有油漆画(即油画)、通纸画(即纸本或通草纸本水彩、水粉画)等,通常采用中西混合的绘画材料和技法,描绘具有植物考察和科普标本性质的图画,有着严谨的科学性与真实性。二是作为中国近代“科学图画”的滥觞,岭南植物画的出现,由画工制作,其既有别于北宋以来的写实绘画,又有别于传统的文人花鸟画,它们按照近代生物绘图法的要求描绘而成,通常还附有花朵或枝叶的放大图或剖面图。岭南植物画画幅不大,取景简单,多是一花、一草、一果等,力求“面面俱到”的详细图解,关键在于是否真实地展现植物生态的客观面貌。三是外销植物画由于采取流水线式的生产方式,难免会有流于入俗的“行货”水准,艺术价值大打折扣;当然也有功底实力相当的画家独立完成的植物画,其以写实为能事,足有“院体画”的体格,同时由于兼容中西绘画的理念和技法,创造出新鲜、清朗的自然气息,雅俗互渗的形式美感。尽管目前没有足够的材料证明“二居”花鸟画是否有直接借鉴岭南植物画的凭证,但显而易见的是,“二居”所处的时代背景正是岭南植物画流行之时,对外销欧美的岭南植物画的模仿、借鉴乃是情理之中,自然之事。其实,我们也不妨从画面效果来考察某些端倪与迹象:其一、在题材上,“二居”花鸟画与岭南植物画中的入画对象很多都是岭南地区所特有的,是日常生活中极普通平凡的物象;两者以写生为旨趣,对物象的观察、描绘精细入微,形态毕肖,自然生动,格调清新灵秀。其二、从材质、技法上看,“二居”花鸟画与岭南植物画都有着兼采中西的因素,如采用类似于水彩般轻盈而透明的画面效果;在画法上,则包括有宋院体画的钩描彩染与“没骨法”,水、色浑融一体,从而产生透明、轻快与滋润的画面肌理与视觉效果。其三、“二居”花鸟画的撞水、撞粉之法明显带有某些岭南植物画的运水、用色所特有的湿润效果,尤其是对表现花卉的自然形质,更显轻盈滋润。
二.从文人花鸟画到岭南花鸟画的乡土化
文人参与绘画,在东汉时初露端倪。史载张衡、蔡邑、刘褒等文人亦擅丹青,名重一时。但是这与严格意义上的文人画所提倡抒情遣兴的墨戏有着根本区别。事实上,以翰墨游戏为旨趣的文人画得以长足发展并使其成为独特的艺术形式,应在北宋后期。就花鸟画而言,宋元以后,苏轼、文同、赵孟頫等人推崇徐熙淡雅野逸的风格,开创了墨笔写意梅兰竹的花鸟画体系并渐渐演化为文人写意派。可以说,文人写意花鸟画发轫于徐熙的野逸派花鸟,元、明两代对花鸟画有“删繁就简”的趋向,经过后来的沈周、陈淳的树帜而较大发展,到清初“四僧”发展到极至。与精谨细丽的院体画传统不同的是,文人花鸟画强调文人作画非为物所役,而应“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也”。因此,梅、兰、竹、菊常作为隐喻君子风范的象征,而被列为文人花鸟画的主要绘画题材,与此同时,文人花鸟画尚意重神而轻形,以“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而已”的作画态度,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文人画的审美趣味、图式系统和规范语言。就岭南的地域性而言,自明代陈白沙开创的自由怡情画风始,到清代中叶的谢观生等文人画家所作浅色淡墨没骨花卉图,岭南文人花鸟画蔚然成风,或以金石入画,或将工笔画与意笔画相融合,或打破独尊水墨的文人画的框架,开创新颖的色彩语言,同时又强调绘画形象的文学性和趣味性,把笔墨的形式之美发挥到极致。“从19世纪30年代起,在文人画高度繁荣的基础上,南粤本土的绘画风格开始形成。一批杰出的岭南花鸟画家,不再对主导中国画坛的江南文人画风亦步亦趋,而是开始求新求变。”[3]所谓“求新求变”,主要是走向岭南花鸟画的乡土化。其大体表现为:一是在题材上,岭南花鸟画家们不满足于传统文人画梅兰菊竹的固定图式,而着意于观察岭南自然生活的物象,描绘身边所熟悉而亲切的乡土景物,为文人花鸟画注入新鲜的画题。二是以清新真率的生活气息打破传统意义上的文人情调,开创世俗意味的画风。即是,将文人画的笔墨情趣与岭南乡土的自然天趣生动地结合起来,从而日渐走出“水墨清淡”的文人画程式,开启绘画岭南本土物象的花鸟画新风。其中,居巢、居廉便是岭南花鸟画乡土化潮流中的独具代表性画家。首先,就“二居”的生存环境而言,“二居”所客居的可园,可以说是岭南近代花鸟画的摇篮。可园画家张敬修、居巢、居廉和张嘉谟与可园中的花卉、树木、鱼虫朝夕相处,并以其为题材创作花鸟画,赋予作品自然的情趣和大众生活化的艺术感受。其次,技法的写实性。“二居”写生“以极似求不似”,摆脱了一般文人画家不太重视形似的一些弊端。“二居”写生的花卉、草虫真实生动,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二居”的花鸟画作能够集中体现出“二居”的写生美学。正因为“二居”对物象自然生理了熟于心,故能杂芜去尽,生机独存,一枝一叶,神气自足,其散溢的诗情和敷色用笔的精熟使其貌求工的花鸟画中,出现独具岭南风韵的清新、自然、天趣、柔和、明丽的画风。“二居”的花鸟画作品有意摒弃某些传统文人画的习气,开创岭南花鸟画本土化的创作路径。
三.从“宋人骨法元人韵”到“居派画风”
“宋人骨法元人韵”出自居巢在《今夕庵诗钞》中的诗句[4],其原意是取宋人严谨精美的绘画体格,融元人写意的神韵气脉,自成一体,在花鸟画写实的基础上,表达作者的主观情兴。众所周知,宋代花鸟画家极重视对花鸟情态细致入微的观察研究,尤其是宋院体花鸟画,强调观察的一丝不苟和描绘的精巧深微,崇尚细腻生动,精工艳丽,造型准确,敷色艳而不俗,极尽花姿鸟态之变化的精细画风。而元代花鸟画的主流是借梅、兰、竹、菊喻君子之德。元代废除了画院制度,加之文人士大夫不堪蒙受民族压迫,他们把绘画作为抒发感情的一种方式,笔墨已很少考虑物象的真实,而较多自我感情的表露。因而元代文人画比宋画在造型和技法上更自由,水墨写意画风得到空前的发展,出现了重“写”轻“工”、重“墨”轻“彩”的风气。“宋人骨法元人韵”的绘画观念的提出,是“二居”出于跨越自明代发轫以来所形成的岭南文人写意花鸟画的流风,着意在以工带写,以形写神的工笔花鸟画手法中,寻找到描绘岭南物产的契合点。但如何在工笔花鸟画中不失写意的志趣和生气,并非易事。令人惊叹的是,“二居”的花鸟画作品,既在写生写实之中,融工笔、写意之长,将岭南乡土田园的自然感受,又在写趣写韵中,化为优美清新的意境,别开生面,产生独具一格的“居派画风”。其一、“二居”采用没骨法和宋人双钩相结合的画法,得恽南田清雅明净的要领,同时笔法比恽南田更为流动和飘逸,显露出渗入写意法的变革因素。其二、善于用水用墨,通过水墨的渗化和笔墨的融合,营造出画面的氤氲气象;敷色轻淡,具有疏朗淡雅,潇洒隽逸的格调,清新活泼、文静抒情的意趣。其三、构图也不主故常,时出新意,所绘物象尤擅截取法,以特写的手法传达自然的真实生气。客观而言,作品风格是艺术家创作个性的呈现和其独特语言形式的标记。从“宋人骨法元人韵”到“居派画风”,“二居”的花鸟画艺术特质,一方面有着其无法回避的传统,即宋人写真、元人写意的绘画艺术传统;另一方面,“二居”的才情,则以清新自然的图式语言,个性鲜明的形式技法,凸现岭南地域性景象的可视性和趣味性,在当时整个画坛独尊写意的潮流之中,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
四.居巢、居廉花鸟画的当代启示
1.当代岭南花鸟画的地域性风格的生成渊源流派和地域画风是构成美术史的重要现象。20世纪以来,岭南地域性绘画风格,与“京派”“海派”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岭南花鸟画在强化“岭南画派”的流派意识,推动流派风格建构的同时,也极大程度地推动了岭南地域化绘画风格的建构。溯本求源,当代岭南花鸟画的地域性风格的生成渊源与“二居”的花鸟绘画有着莫大的关系。可以说,“二居”以他们清新灵秀的绘画树立了“居派”艺术的风貌,又通过门徒弟子大大扩展了“居派”的艺术影响,从而强化了“岭南本土化”的地域性审美价值取向,开创了近现代“岭南本土化风格”之先河。自1875年始,居廉在“十香园”里面的“紫梨花馆”设帐授徒,门徒和私塾弟子广众,多为承继“居派”艺术温婉的气格,一时成为风尚,影响深远。其中,“居派”的绘画传统在得意门徒高剑父、陈树人以及高其峰(从学于乃兄高剑父,间接地师法居廉)的衣钵继承和变革创新中,成为“岭南画派”绘画的重要内容;同时又在“岭南画派”的第二代传人创新求变的绘画作品中,仍不失“居派”艺术所潜植下来的因子,乃至,“居派”艺术余韵一直影响至今。高剑父自14岁拜居廉为师起至27岁东渡日本留学前夕,十多年间,他向居廉学习了以线造型与勾、勒、点、用墨、敷色、渲染、烘托等艺术表现技法,也向居廉学习了以造化为师,勤于写生,忠实地表现自己的观察与感受的创作方法。高氏不仅熟练地掌握了“居派”的绘画技法,更重要的是学到了师法自然、善于写生、不泥古法和勇于创造的艺术精神。在高氏后来“中西合璧”的艺术创新中,取西画明暗法、解剖学、透视学和色彩学的相关画理,吸日本的渲染法,发挥撞水、撞粉的特殊效果,使其作品犹如光、影、水、色交融的交响乐,仍可见“居派”偏重岭南风情绘画的神韵,却一改“居派”的纤柔之气,以其雄强恣肆的画风自成一家。“岭南画派”先驱之一的陈树人从居廉处学习到写生的正确方法,在留日学画时又系统地掌握西洋画写生之法,善用诗歌“比、兴”手法,使画面产生蕴涵深邃、趣味无穷的艺术魅力,其类似西画水彩化倾向和秀气清新的画格和风貌,同样可见“居派”绘画的艺术基因。高其峰的作品善于运用层层渲染的手法表现画家立意时所要求的特定时空环境的气氛,又吸收西洋油画、水彩画有统一的色彩基调的特色,他把间接从“居派”那里学到的没骨法、撞水、撞粉法融合西洋水彩画,运用色、水与控制时间的技巧,将其发挥到淋漓尽致的高水准上。
作者:陈国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