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哲学家怀特海(AlfredNorthWhitehead,1861-1947)也说过,所有西方哲学其实不过是给柏拉图作注解而已。意思是柏拉图把一切都说过了,以至于后人无法创新,只能重复他的思想。因此之故,海德格尔认为没有必要将他思想的出处一一告诉读者,但读者应该知道这些思想来自于老子。我们还可以从海德格尔关于“重复”的思想来重新认识孔子。黑格尔说过:“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这句话太武断,恰恰表明黑格尔不懂《论语》。《论语》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习”可以翻译成德文的übung(练习)和wiederholung(重复),这里就有海德格尔强调的“重复”的思想。从海德格尔的角度来读《论语》,或者从海德格尔的“重复”的思想来认识孔子的话,那么孔子的《论语》就有很深刻的哲学意味。我们不谈海德格尔的过去,不谈他1933年的表态,这里我们只谈他的哲学。海德格尔在《存在和时间》一书中发展了对“重复”的阐释,他说,我们要“重复”的是传统,我们应该回到原来存在的可能性。所以对海德格尔来说,传统非常重要,如果没有传统,他是没办法进行哲学研究的。他虽不是第一个从亚洲出发研究哲学的欧洲人,但是他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当时同一位中国人一起试图合作翻译《道德经》,a未获成功,因为他不懂中文;但是他常与中国人一起交流《道德经》,也读过《庄子》,所以在他的著作中不乏老庄的思想。海德格尔能够这样做真的很了不起,当时会这么做的欧洲哲学家实在是太少了。德国大学的一大问题就是,如果要学哲学,就得去大学的哲学学院,而在那些地方只教授欧洲哲学,也可能有点美国哲学,但亚洲哲学基本是空白,如果想学中国哲学,就得去汉学系或东方学院,因为大部分的德国学者并不将中国哲学看做是一个独立的学科,而是作为汉学系的附属物而已。这样的学科设置不够科学。希德斯海姆大学是例外,这所大学的哲学系是德国唯一开设中国哲学的院系。接着再介绍几位西方哲学家,看看他们是怎样翻译中国哲学的。因为之前谈过莱布尼茨,就不在这里赘述了。康德曾经谈到过老子,但他对老子的了解是有局限的,因为直到1794年尚无《道德经》的外语全译本,直到1842年才有第一部法语全译本,所以在这之前,康德、黑格尔只能读到一些《道德经》的拉丁语翻译的句子。
康德完全否定老子是哲学家,因为他对于哲学的了解与今天全然不同,康德的哲学以“意识”(Bewutsein)为主,但这个中文翻译包含有意识形态(Ideologie)的内容,而Bewutsein并没有这层意思,它的意思是说,人非常清楚,用自己的理性去思考问题。康德认为老子代表一种神秘主义,他不想用自己的理性来思考问题。康德这么说有一定道理,但如果从今天的哲学来看,就如同后来一些哲学家的观点,如海德格尔,就会认为康德对哲学的定义过于狭隘了,应该扩大对哲学的定义。从海德格尔来看,老子显然代表一种哲学,只是其学说与理性无关而已。黑格尔认为,所有亚洲哲学都是一种宗教式的哲学,根本无法反思自身。对黑格尔来说,真正的哲学应该能够反思问题、反思自己。比如老子不想反思“道”的定义,只是说“道可道,非常道”,就完了。老子是刻意不给“道”下定义的。黑格尔对此表示反对,认为必须要有清晰的定义,如果没有就是神秘主义。黑格尔看过翻译成拉丁语的《论语》、《易经》、《书经》、《道德经》和《庄子》,后两者由于没有全译本,所以只能看到选译的一部分。黑格尔说中国哲学是非常具体的哲学。如果不谈老子,他说的有道理,因为老子的形象具体,但思想不一定具体。我非常喜欢黑格尔的这个观点,在我1967年第一次上古代汉语课翻译《论语》、《孟子》时,我发现他们的思想居然这么具体,与当时的西方哲学与神学的抽象性完全不同。所以可以说,不仅是李白,也是孔子和孟子,带我走上了汉学之路。老子不反思“道”有其自身的道理。你们应该注意到,黑格尔虽然是哲学家,但总是写什么“史”之类的东西,真正的哲学书实际上他只写了一本,就是《精神现象学》。这些书可能是黑格尔在讲课时,学生把他的讲演内容记录下来后,他重新整理出版的。黑格尔是欧洲哲学家中第一个将亚洲哲学归入哲学史体系中的人,他的哲学史包括了亚洲哲学。我们喜欢或不喜欢黑格尔对中国哲学的评论并不重要,因为他当时不可能非常深入地了解中国哲学,但我们应该感谢他,他第一次把亚洲哲学,特别是中国和印度哲学,放入他的哲学史范围之内。直到现在,欧洲的哲学家在写哲学史时也不会这样做。黑格尔对亚洲哲学的看法是:所有的哲学在亚洲开始。现在也有哲学家认为古代希腊哲学受到了印度的影响,但亚洲不属于历史。黑格尔认为,人应该有主体性(Subjektivitt),人应该开始思考自己、自己的生活和思想,应该面对自己的历史等等。艾伯菲尔德说黑格尔是第一个理解“道”并把“道”汇入德国哲学的人。黑格尔把“道”翻译成Weg,它可以非常具体,同时又非常抽象。
如果像艾伯菲尔德所说,黑格尔是第一个用“道”来研究哲学的人,那么黑格尔一定受到了老子的影响,虽然他否定老子的哲学。谢林之后德国哲学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艾伯菲尔德说谢林是第一个承认中国哲学并从中国哲学出发看待西方哲学的人。我看过不少谢林的作品,很难看懂,但他有一篇关于中国哲学的文章写得很有趣。a谢林认为中国人不是人,而是“人类”,仔细思考,如果中国人是人类的话,那么德国人是谁呢?a这里所指的应当是谢林的《神话哲学》一书中有关中国的论述:FriedrichWilhelmJosephvonSchelling,PhilosophiederMythologie,StuttgartundAugsburg:J.O.Cotta’scherVerlag,1857.S.521-568。相应的译文见:《中国——神话哲学》,载于夏瑞春:《德国思想家论中国》,陈爱政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34-173页。在谢林的书中我遇到个翻译的问题,potens是拉丁文,来源是possum(能、有能力),potentia是名词的形式,意思是“可能”、“力量”。“道”里有很多可能性,而谢林恰恰将“道”翻成Potenz(potentia的德文形式,表示“力量”、“能力”、“潜能”)。前波恩大学的汉学家汉斯•格奥尔格•梅勒(Hans-GeorgMller)是我非常尊重的一个学者,他写了很多关于道家和道教的书,其中至少一本是译成中文的,b也有英文的著作。他年轻时就提出,不应该把“有”“无”译成“be”“nottobe”,“无”的意思是德文的Potenz,如果某人某物是“无”,它就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从这一点上来看,梅勒与谢林的观点是一致的,即使两人相差两百多年,并且梅勒好像也没有专门研究过德意志观念论哲学。谢林有自己的“可能”(Potenz)的学说,他是这么看待老子的:1、Potenz是纯粹的不存在的;2、Potenz是纯粹的存在;3、包括“有”和“无”的可能,老子对于谢林来说属于第二种可能。谢林读过《道德经》的全译本,如果我们从他的或老子的视角来研究哲学的话,会发现中国和德国哲学还是有不少相似之处的。我年轻时,特别喜欢维也纳的哲学家马丁•布伯(MartinBuber,),由于是犹太人,布伯被迫在上世纪30年代离开德国。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二战之前奥地利人和德国人彼此不加区分,都是德国人,因此我称布伯为德国犹太人哲学家,因为他在法兰克福大学教授犹太宗教和伦理学,并且把老子写得很有意思。布伯主张“我-你”关系,给我的影响很大。他认为所有文化都有“中心人物”(zentraleMenschen),对于他来说老子就是这样的人,可以与佛陀和耶稣比肩,他们三者从“本质上”来看是一致的。布伯认为有三种具有整体性格的人物:第一种人不把自己的学说告诉别人,只是一个人闷头研究;第二种人开始布道,用“形象”(images)来讲述自己的学说;第三种人的布道充满了故事和比喻。对布伯来说老子属于第二种,是具有“整体性格”的哲学家,因为老子基本上运用的是“形象”,庄子肯定属于第三种,庄子的叙事充满了故事,喜欢运用比喻。布伯是德语国家中第一个把《庄子》翻译成德文的人,1910年他出版了《庄子》的德文译本,卫礼贤的《庄子》出版于1914年左右,所以布伯比卫礼贤早了几年。不同的是,布伯本人并不懂中文,他是从英文转译的,他终身致力于中国哲学和文学的研究和撰述,在以色列传授过中国文化。
卡尔•雅斯贝尔斯(KarlJaspers)原先是德国人,在纳粹暴政之后的1948年迁居到瑞士的巴塞尔,他是一位伟大的德国哲学家。十几年前李雪涛教授翻译了雅斯贝尔斯的一本书《大哲学家》(DiegroβenPhilosophen),原著写于1957年。在波恩的时候,李教授邀我为他的译著写序,我便借此机会向读者介绍了一位叫冯至(1905-1993)的中国诗人。冯至于1930年代在海德堡大学跟随雅斯贝尔斯学习过哲学,所以他1940年代写的诗都受到雅斯贝尔斯存在哲学的影响。雅斯贝尔斯的这本书本身也是一种突破,其中第一部分的“思想范式的创造者”(diemaβgebendenMenschen)包括苏格拉底、佛陀、孔子和耶稣,与布伯和谢林相比他写的更多。在这本书中,雅斯贝尔斯还加入自己对亚洲和欧洲哲学的理解,他认为,不论是在亚洲哲学中还是欧洲哲学中都拥有超越时间的理智,即在超越时间性的空间中有一种任何人都具有的理智,允许欧洲人与亚洲人一起做哲学研究。对雅斯贝尔斯来说,“道”代表存在的基础,并包含了一切。波恩大学的著名汉学家陶德文认为在中国历史中找不到超验性(transcendence),但会有一种内在的超验性。他的意思是说,西方的超验性是外在的,但是如果我们读《老子》、《论语》,研究心学、理学的话,就会发现其中隐藏着一种内在性的超验性。雅斯贝尔斯认为“道”的超验性存在于内在性的空间里。为什么海德格尔喜爱老子的学说,很多学者推测,其著作《存在和时间》的出发点很可能是《道德经》。不只海德格尔,还有一些德国思想家认为,西方哲学是“辨证法”(dialectics),它本身的意思是主体和客体是分离的,所有哲学的目的在于把主体和客体的矛盾和谐掉,所以我是你,你是我。我常提到的京特•沃尔法特(GünterWohlfahrt),他是阿多诺(TheodorAdorno)的学生,阿多诺是20世纪德国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主张辨证论。沃尔法特告诉过我,他从1980年代开始厌倦这种哲学,并放弃了欧洲哲学,转向对中国哲学的研究,做《庄子》、《老子》研究,写过很多很好的文章。海德格尔把“道”翻译成“Weg”(道路),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受到了老子的影响,对他来说“道”代表理性、精神(Geist)和逻各斯(Logos)。Logos这个词很难翻译,原指字、词,但同时也指逻辑、精神、存在的基础,如果真能把“道”翻成Logos的话,那么欧洲与中国哲学的区别不太大。海德格尔的出发点是早期的古代希腊哲学,特别是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Ephesius,约前520-前460),沃尔法特曾将赫拉克利特、老子和庄子进行比较研究,说明赫拉克利特与老子有不少相似之处。这也是为什么海德格尔能从赫拉克利特与老子阐发自己哲学思想的原因,他们确实有很多思想是相通的。现在在德国大学中还有哲学家从中国哲学出发看待欧洲哲学的,海德格尔的弟子中有一位叫海因里希•罗姆巴赫(HeinrichRombach),1964-1990年间他曾经在维尔茨堡大学(UniversittWürzburg)当教授。
我很喜欢维尔茨堡这个城市,但因为政治原因那里的大学不接受我,说我是红的、搞革命的。罗姆巴赫重视“道”,欧洲哲学极为主张Logos、“知”,反对“无知”,虽然苏格拉底承认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好像没有哲学家像庄子一样主张“无知”。直到了最近在波恩大学的一个哲学家沃尔夫勒姆•何格雷伯(WolframHogrebe)认为应该从“无知”入手研究哲学,但恐怕他并没有受到老子和庄子的影响。我最近用德文发表了一篇何格雷伯对于“无知”的理解的文章,不久可能就有中文翻译。罗姆巴赫说,我们不应同亚里士多德一样,总问被子、房子、人的本质是什么,应该探究人和事物、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想要了解这种关系的结构,只能通过“道”、经验,因此需要一种新的本体论,不应照着古代希腊哲学从存在、本身出发,应该从“动”、从自然出发,“道”代表自然、山水。我个人认为,罗姆巴赫可能受到了法国当代哲学家于连(FranoisJullien,1951-)的影响,因为于连主张中国哲学中的“动”这一概念。沃尔法特在受到老庄的影响之后,从大学中退休,在法国南方农村的山上养山羊,自制干酪、牛奶,完全变成一个德国式的老子。沃尔法特本人学过中文,看得懂老子和庄子,因为他不再研究欧洲哲学,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反之也有很多人重视他,他有很多非常好的文章,其中有些把古代希腊哲学与老子、庄子进行了精彩的比较再介绍一本书,英国人克拉特(JohnJamesClarke)写的,译为中文的书名是《东方式的启蒙——亚洲与西方思想之接触》。a克拉特是金斯顿大学(KingstonUniversity)的历史系教授,他可能学过中文,比较多地受到美国的影响,好像缺少德国历史方面的一些知识。克拉特说有一个俄国人,是第一个认为印度和中国哲学非常严肃的哲学家,他写的一本书将印度和中国哲学归在世界哲学史的范围之内。我小时候,父亲送给我一本汉斯•约阿希姆•施托里希(HansJoachimStrig)编写的《哲学简史》,b过了五十年了我还在看这本书。书的第一部分介绍的是东方哲学,第一节是印度哲学,第二节是中国哲学,分别介绍了孔子、老子、墨子及其他学派。汉学和意识学好像有紧密的关系,克拉特批判欧洲大学较少重视亚洲哲学是对的,但他太看重美国哲学了,介绍了很多哲学家的名字却鲜有人知。实事求是地讲,虽然美国有一些有意思的哲学家,但他们的思想和著作并没有什么很高的价值。最后克拉特谈到中国和西方的东方哲学家应该互相对话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universalism,普遍主义。1939年夏威夷有一个美国人说我们需要世界哲学,他认为所有的哲学家都有共同点,无论是哪国人都有共性,因此可以一起发展一种世界哲学,使所有的民族达到最终的和谐,将来也就不再有东方与西方哲学之分了。1949年这一批哲学家再次相会于夏威夷,联合发表了对世界哲学的诉求。对此也有不少人表示反对,如果中国与德国哲学完全一样的话,可能会有很大的问题。第二个阶段是沃尔法特提倡的比较哲学,比较哲学兴起于上世纪20年代的法国。第三个阶段是阐释学(hermeneutics)的时代,克拉特说现在要求的不再是普遍主义哲学,而是内容方法不同,主张区别的哲学,这点与我对阐释学的理解有点出入,但我认为他说的很好。如果我们能承认别的文化的哲学,就不会碰到什么问题了。中国人从德国看中国,德国人从中国看德国,这样可以丰富双方对各自文化的理解。
作者:顾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