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者》式小品散文
《刘荒田美国小品》里的散文大都是“《读者》式”小品散文②。《车里人生》就是这类散文的代表。具有世界性影响的《读者》2014年第2期“人生之旅”栏目摘录了刘荒田的这篇散文。这篇千字散文,是刘荒田散文的精品之一,反映出刘荒田散文独有的格调———人生随笔、生命感想以及对文化、历史和社会见闻的独特言说:午后,乘车。日影阴阴的,却蛮有内劲。车厢里乘客渐渐多起来。我独占的双人座上,陆续坐过几个人,拿滑板上车的白人小伙子,专心用耳机听音乐的女学生,还有身板粗阔的墨西哥男子。我没有理会,埋头读王鼎均的《关山夺路》。我一次次地为命运中的偶然而慨叹……散文以此开头后,叙述了3个偶然事件:在逃难的船上,我被人挤下船,又被人拉上来,在这一推一拉的偶然中,我历尽生死祸福;天津旅人被人投到牢狱,饥饿等死,有人偶然施舍的一个西红柿救了他一命;我乘车掉钱包,偶遇的白人、黑人两青年在百老汇下车时却把它送了回来。散文通过这3事件传达出“偶然性不乏共性———人性之善”的人生丰厚哲理。刘荒田小品散文中,这类散文几乎占80﹪以上。刘荒田在其主编的《美华文学》登载的“刘荒田近作小辑”6篇《二十六和五十二》《唐人街的咖啡店》《“礼拜毫有找”》《回家的另类姿式》《“芝麻街”与我》和《美国式世故》,也属于这类“《读者》式”小品散文。它们以其温情的人生哲理和对生活艺术哲学的宣扬引诱人心。这6篇散文小品,充分表现出“《读者》式”小品散文的品格,也反映出刘荒田对于美华文学及其现代散文内涵和审美品格的提升。戈云在《悲情在岁月中滴血———刘荒田散文简论》的结尾说道:“美国华文文学发展到今天,诚然还未达到它的全盛时期,但经过四五十年代美华文学的崛起,以至八十年代美华文学进入第二波高潮,我相信它已经不再停留在白先勇、於梨华、聂华苓等开创的‘留学生文学’和纯然‘侨味文学’的阶段了。而今,刘荒田散文以‘故土’和‘本土’、‘侨味’和‘洋味’揉和,具有现代前卫宏观性的男性文学的雄风,崛起在美国华文文坛,为美华文学增添了弥足珍贵的异彩。”③事实上,刘荒田散文能够将美华文学带入戈云所说的第二个高潮,就与他的这种具有“《读者》式”美学品格的小品散文创作息息相关。刘荒田这类散文数量极多,数目惊人,有2500多篇。作为新移民文学的代表作家,刘荒田的创作主题也丰富多样,像多元文化主义旨趣、乡愁主题、新移民主题和全球性人类问题等等,在他的散文中都有深刻的表现。在这些主题里,对于全球性人类问题的关注,是刘荒田散文的“世界”文学特色之一。具体说来,对于新移民人生命运的关注,对于人类生命本身的关注,对于人类生命始终(终极)的关注,甚至对于老年养老等人类福利问题及其人类伦理等大问题的思考,在刘荒田散文中也占了不少篇幅。尤其感人的像《华尔特的破折号》、《又见“芸娘”》和《面对父亲》等文,在后者中,我们看到一个出租车司机对于和他不同人种的临终的80多岁老人的宽容、仁慈和付出,看到了人作为个体在老境中的可怜可爱,看到社会福利制度对于人类存在的重要性,伦理对于人生的不朽价值。这些虽然不是如生态灾难、核毁灭和艾滋病等属于全球性的人类大问题,但它们是实实在在的人类性和人类学的全球主题。由于集中表现这些全球化时代的全球性及其人类性现实主题,刘荒田散文的主体范围就扩大了,思想境界也就骤然提升了。刘荒田创作量惊人,20多部散文集,这也许是现代散文家中创作数量之最了。作为一个新移民作家,酒店职员的草根身份,在西方文化语言及其语境的边缘地用汉语写作,讲述一代华人的美国故事,品味着华人以及一切世界公民的人生况味,刘荒田散文创作的文学史价值值得仔细体味。当我们以作者主体身份出发考察作者的这份勤奋时,会不难发现这位当代华语散文史上最勤奋作家的“这一个”性:刘荒田这些散文是出自一个美国酒店华人打工者的业余写作,来自于他手指勾着购物袋在唐人街忙于日常生活的切身体会,是他开着汽车、乘坐灰狗和地铁在旧金山这样的现代移民都市的遐思与观察的感悟。如《车里人生》,如《下城,带骨刺的漫游》等散文,个性非常独特。也许是因为来自生活深处,来自于奇异的异域“草根”生命脉息,来自多元杂处的丰富人类文化坐标的高度,他的这些“顿悟”便丰厚而有了“地气”,亲切而耐人寻味,因而给“国人提供了另一种人生、另一种观照、另一种感悟”。这是刘荒田“《读者》式”小品散文的魅力所在。在华语散文史上,刘荒田这种“《读者》式”的小品散文,在多元文化及新移民的文化坐标体系之下的生命观照,比之周国平,比之龙应台,就多了些来自“洋”社会底层草根的心性脉细,多了些超越族群、人种和文化之上的人类文化及其世界主义的思想内涵,而且,它们“假洋鬼子”自谓下的超然幽默在字里行间溢出,更具思想美学魅力,更耐人寻味。因而,刘荒田大量“《读者》式”小品散文创作,是把现代小品散文文体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这是刘荒田对于现代散文文体探索创新的第一个向度。
二、笔记体式文化大散文
刘荒田对于现代散文文体探索创新的第二个向度在于,作为一个诗人,他把诗的质素带到了散文里;他把一个个小说题材、新闻时论、人生随笔写成一篇篇颇富思想内涵的长篇巨型大散文,把上世纪80年代以来贾平凹、余秋雨等推动的文化大散文和简媜唯美式散文的探索推向了更为质朴与大众化的道路,有效地推进了现代散文艺术的发展。作为一位新移民书写者,他以阅尽沧桑的中年心态,跨文化视角,赋予现代散文深刻的跨文化内蕴和哲思,散文中思想和议论的因素得到凸显④;他突破一般散文的单纯抒情藩篱,选择“草根”的世俗日常生活作题材,着力书写美国旧金山风情,创作出了具有“现实化、粗俗化、民情化、生活化”的“中国散文创作的走向”的生活散文。⑤评论家和散文家张宗子以切身的创作体验,以《刘荒田美国笔记》的部分散文为例,从现代散文艺术发展的角度概括过刘荒田这类文化大散文———笔记体文化大散文的独特创新性:“如同小说可以散文化,散文也可以小说化。有时候,小说和散文的界限不容易截然分开。汪曾祺和王鼎均的一些作品就游走于小说和散文之间,有意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不过荒田的情形不同。他写人物的篇幅较长的散文,尤其是《两个男人的战争》和此前的《死亡面具》,几乎具有小说的所有要素,《死亡面具》甚至用了层层推进,一个悬念套着一个悬念的手法,然而它们仍然是地地道道的散文。这种无意识的小说化,如前所述,大大丰富了散文的手法,提高了散文的表现力,扩大了散文的容量,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对小说的挑战。”⑥事实上,刘荒田确实是现代散文创作中“走的最好的一条路”的作家。他“大大丰富了散文的手法,提高了散文的表现力,扩大了散文的容量”,对现代散文艺术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经验。从根本上讲,刘荒田这类散文的创新性,就文体内质而言,不是小说化的散文创新,也不是散文的小说化实验,而是一种把小说的题材、叙事性的元素转化为“思想”性特征的散文创作尝试。这是刘荒田散文创作最为醒目的创新所在。因为,所谓小说化散文,指的是在散文里植入小说的人物、情节以及性格刻画等元素,但刘荒田的散文则完全相反,他的散文是由类似于小说的事件经过散化、转化等非小说化的方式处理而来,更多像记人、记事的散文。同时,从创作主体来说,刘荒田这类散文的作者,不是小说的叙事者,而是一个真实的书写者,想象、虚构的因素被其转化成了真实作者的议论与抒情,小说的题材经过了创作主体的主观性转化。所以,刘荒田对于现代散文的探索,就在于把好看的故事、有影响的新闻事件等变成具有深厚思想容量的随笔式大散文这种散文文体的尝试;在于把“中篇小说的好题材”变为“地地道道的散文”的尝试;也在于通过这种文体融合创新对散文文体包容性品格的拓展,从而为散文文体成为这个最佳时代文体创造了成功的一格。实际上,刘荒田对于现代散文创作的贡献也恰恰体现在这里:为现代汉语文学散文创作提供了一些崭新的类型和素质,一种非小说化的记人记事式的“地道的散文”,一种以“思”为本体的、议论化为主的颇有报告文学品格的随笔式文化大散文。这种散文文体,其外在特征有二:1.长度增加,笔记体式;2.混合型。1.从“美国小品”到“美国笔记”,刘荒田散文创作的变化在于,一种非小说化的长度增加的随笔式巨型大散文的出现。如《车里人生》,属于那种“《读者》式”小品散文,千把字,而《梦回荒田》,就属于随笔式巨型大散文了,一万余字;如《刘荒田美国笔记》的首篇《听雨密西西比》,由“缘起”、“绿树镇的诗情”、“绿树镇的风情”、“绿树镇的杂货店”和“不见密西西河”5个部分组成,是他一般小品的五六倍长。在这类“美国笔记”体散文中,最长的要数表达刘荒田人生哲学和中年人生思索的名作《梦回荒田》了。该文由10部分构成,约15000字,算是现代汉语散文中真正的大散文了。这些散文,选择生活中的几个点,或把故事中的几个关键点议论化,加以串联,互相生发而成。它们构成内蕴深、长度大的散文巨制,而且内在结构统一而内涵丰富,真是生活的长长的“哲学笔记”。2.把笔记、随笔、杂感、诗歌和小说的素材、题材转化成极具人生感悟的、富含思想内蕴的议论性散文元素,并加以揉和,创制出了一种混合性的随笔式文化散文巨型文体。刘荒田在《漂泊原乡》里写道:“为了查证,我把一本本破旧的日记本翻出来。那时还在国内,要么在乡村当知青,要么在小学当民办教师,要么在县城当公务员,日记很少间断,每天动辄上千字,如今想来颇觉滑稽。不是吗?生活归生活,历史归历史,皇帝把这两档分得多清,起居住之类是史官负责的。然而那年代我把我一部分生命消耗在记录生命上。只是,不消耗掉,能积攒下来吗?”日记、随笔等小型文体,成了其构制笔记体散文的组成元素。《刘荒田美国笔记》里的散文,在构制形式上,好多就融合了多样文体:1.将诗文植入散文,如著名的《听雨密西西比》就穿插多个诗片段,《华尔特的破折号》中引用了一首完整的诗,作为“文眼”来点化散文主题;2.一篇散文包含多篇议论性散文,如《死亡面具———我的顶头上司为什么自杀?》由“死,不过是开端”、“死亡,最后一张面具”、“死亡:众多的路径”、“谜底,谜底”和“也不是结论”5部分组成,这5部分就是5篇小散文;3.由新闻事件、小说故事议论推敲演化而来,像《华尔特的破折号》和《死亡面具———我的顶头上司为什么自杀?》这两篇散文,就是由新闻事件和人物故事转化而来的。刘荒田散文的混合型特征是刘荒田对于现代散文创作的最大贡献之一:把源于其创作基点的报刊专栏文体、新闻简报体、日记及其“边角料”利用的散文创作材料引向了真正的散文本体创作的随笔式大散文的探险路上来了⑦。日常生活的感悟,日记的材料,成了他日后散文创作的基本构思出发点;一篇篇新闻报道,一个个坊间传说,变成了《死亡面具———我的顶头上司为什么自杀》和《华尔特的破折号》这样推论性的人生反思大篇章、一种随笔式的文化巨型大散文。
三、刘荒田式幽默散文
刘荒田的散文,在当今华语文学散文创作中具有鲜明的美学个性:1.用笔质朴、细致、平易又充满深情;2.思考深沉而充满诗性和哲思色彩;3.“假洋鬼子”自谓下的机智、超然幽默溢于字里行间。具体说来,在审美个性追求上,刘荒田散文站在“草根”视角,平视日常生活,而且多从日记和日常琐事记载转化而来,没有了余秋雨、简媜式散文的刻意学究式、修辞化和复杂化,而有了大众日常的推理与感知,庸常、琐碎,但在情在理,因而平实、细微,通俗、质朴而耐读、易读。诗文互融更是其散文美质之一。在《听雨密西西比》《华尔特的破折号》和《江天俯仰独扶犁》等文里,这一特征以诗文融合交织出现的方式得到充分展现。而刘荒田散文最突出的审美个性,是幽默与风趣———一个“假洋鬼子”散文所具有的独特美学个性:在美国式后工业社会黑色幽默语境中品味那已经远离和“完了”的红色年代,在旧金山下城(DOWNTOWN)提着购物袋应和着红色“进行曲”的日常幽默人生。《唐人街上一支歌》,就体现了这种幽默风味:在一个文化与其社会语境极其不相干的最现代的全球化都市里,唐人街的小商店,竟然流行中国“文革”时代的“主旋律”歌曲!经历了那个时代的新移民,置身于旧金山这样一个后现代语境里,心境会是何等苍凉,这里的幽默,是亲切而伤痛的。作为一个移民作家,刘荒田散文里包含许多这类深层的刺痛性的宏大叙事性幽默。当然这是隐形幽默。事实上,刘荒田散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显性幽默。例如《下城,带骨刺的漫游》,展卷一读,你就忍俊不禁,散文的幽默味扑面而来:“初秋一个佳日,我抛弃了蜗居,到久违的旧金山下城区。此举从主动方面说,是把闹市浏览了一番;从被动方面说,是自我展览,向很久很久没看到我尊容的建筑物们和人们。我并非明星,也不英俊性感,连‘年轻’这唯一可骄傲的资本,也早已上交给老天爷。然而,这并不妨碍我自我感觉良好一番。从前文豪萧伯纳到上海,某同胞对他说,你老真有运气,在上海看到太阳。萧翁怡然道:不,是太阳好运气,在上海晒到萧伯纳。旧金山下城的街道,幸福地印上我的意大利皮鞋的印子,虽然它才值六十元;街旁行将凋谢的梧桐树,那些低垂的阔叶幸运地抚扫我的头发,虽然为数有限。当然,不是探胜,不是访友,不是拜谒要人,宗旨极端地渺小———看病。”文章如此开头后,就是两节极为幽默生动的关于骨刺小病、看风景和对于妙龄女郎腋毛的风趣书写,并由此对于自身幽默风趣人生作了调侃性书写。这种“假洋鬼子”式的幽默,是刘荒田散文在审美内质73意义上的另一重要特征。我们阅读刘荒田不管哪种类型的散文,这一特征都如影随形,十分醒目。幽默使刘荒田散文才气倍生,使其散文的审美魅力骤增,换句话说,刘荒田创造了“刘荒田式幽默散文”,刘荒田式的幽默,给现代散文注入了审美活力。
四、刘荒田散文文体探索的启示价值
前述已经证明,刘荒田确乎是现代散文的一个文体创造家。他对于《读者》式小品散文艺术的提升,他对现代散文的文体革新与审美创造,他极具平易、幽默美学个性的刘荒田式幽默散文文体创造,对于现代全球化与信息社会里文学文体向散文偏重是有重要的实验价值与启迪意义的。这至少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从现代汉语文学文体演变的轨迹和创造来看,刘荒田对于现代散文创作的这种探索、革新与创造,改变着多年来惯常的以叙事为主体的固有文学观念。他的2500多篇《读者》式小品散文创作,他的无数把好看的故事转化成了耐人深思的人生哲学美文的随笔式大散文创作实践,使他成了当代散文文体与艺术探索的一代大家。尤其是,他把通常的新闻消息、时政论说、小说题材处理成了散文文体,书写出了《听雨密西西比》等具大众品格的全新范式的文化巨型散文,使散文承载了比叙事文本更为丰富的思想容量。这改变了新移民叙事已有的文体格局,把新移民文学从小说叙事为主引向散文言说的宏阔天地,让人们在散文这片天地里看到了新移民最为琐屑的日常生活,揭示了新移民在新大陆———以旧金山为主的美国奋斗生活中最为真切的内心精神灵魂的真实面相。其次,刘荒田是一个诗人,他有移民美国30余年的人生历练,非常了解这个移民国家各色人种的万千人生故事,他本该沿着抒情的路走下来,成就他的文学事业。然而,他进行了重新选择:把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故事”和“美国故事”转化成了“地道的散文”。这种选择反映出刘荒田对于散文艺术本身的执迷探索兴趣,也反映出他对于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文学体式和阅读需求的了解。事实上,当刘荒田把诗与小说叙事的因素转化成散文元素的时候,他便成就了散文,有效地推动了现代散文文体艺术的发展,对于现代文学文体实践给予了重要的引领与示范。进一步说,一种文体的兴盛与一个时代的社会特性紧密联系。由于以北美和加拿大为代表的西方现代社会的本性使然,其文化明显具有消费快餐式的个性,生长于此的文学文体,也必须适应这种变化。事实上,散文已经取代过去的小说成为了新移民文学中最受欢迎的文体。在这样的文化语境里,完成这个转化,或者说作为这种文学倾向的重要代表,刘荒田应该算是最有创造力的一位华语散文作家了。刘荒田平易、幽默,超越中西文化坐标之上的富含深刻生命心性哲思的散文,不管是《读者》式充满多元文化旨趣与人类学内蕴,还是把传奇叙事转化成符合时代审美趣味的随笔式,无疑都是这个时代的大众最爱。第三,刘荒田文体探索创新的价值,最主要的方面,也许还在于他改变了文学文体的偏重成见及其社会心理的固化模式,从而推进了文学审美观念的更新和创作的繁荣。因为从刘荒田散文及其一大批海外散文作家的创作成就,我们看到,海外华文散文的成就并不在小说与诗歌创作之下;刘荒田在诗、小说和散文创作之间的不断转向与成功的实践证明,散文创作也可以成就一代文学家。这给世界文坛的启发是,许多文学大奖偏重小说而忽略散文,显然是一个重大的文学误导。从这个意义上说,刘荒田的散文创作作为一个成功个案,强有力地改变着旧有的文学固化观念,也深刻地影响着社会审美阅读心理,这必将给现当代散文发展带来深刻的影响。
作者:程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