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世纪80年代“小人物”
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由于改革开放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作为意识形态的艺术观念也得到解放。“星星画会”“北京油画研究会”“同代人画会”等社团相继成立,加上“第六届全国美展”和“85新潮”的大力推动,绘画风格呈现多样化格局,艺术家的探索、追求和个人价值得到空前认可,为人文精神的发展奠定了基础。1987年,年轻的刘小东还未完成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和油画系的8年扎实训练,就开始在美术界崭露头角。油画《打哈欠的男人体》一举夺得当年中央美术学院学生作品评选的一等奖。这不但证明了他优秀的造型能力,同时也喻示了现实主义绘画方法的胜利,这对刘小东后来的创作有着重要意义。1988年,留校任教的刘小东完成作品《吸烟者》,描绘了自己日常生活的一幕。当时我们并不知道画面上站着的是当代著名导演、刘小东的同班同学王小帅,只看见两个普通人或站或坐地出现在刘小东窄小的美院画室里。他们作为“小人物”,与当时某些“北漂”的姿态非常接近。这大概是刘小东的新写实主义绘画和在“小人物”身上体现人文关怀的最早尝试。此后,刘小东在1989年完成了《父子》《田园牧歌》《青春故事》等作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其获得众多赞誉的《田园牧歌》。此画带有明显的自画像性质,以刘小东自己和妻子喻红在东北老家等火车时的场景为题材,表达了小地方人想要坐着通向远方的火车离开故土的心境,有一点期待,有一点迷惘,有一点无奈,有一点悲哀。他们的瞬间状态和千千万万渴望“走出去”的“小人物”一样,焦虑而忧伤。而在那个流行“伤痕美术”、崇尚乡土和反思的时代,这样的画几乎是一种异样的声音。当许多人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这种风格的时候,远在美国且和刘小东素不相识的陈丹青偶然间在《美术》杂志上看到了这幅画,并满怀敬意地给刘小东写信:“我只是急着想告诉你,就这样画人物小,情怀大︱︱刘小东油画中论﹃人物小﹄与人文精神的表现方式刘晓慧□摘要:“新生代”也好,“玩世现实主义”也罢,刘小东油画或许没有题材上的重大意义,没有构图上的完整下去,已经非常好,再画得更好。你是一个真正的画家,我想你自己一定知道!”这是一个画家对另一个画家的肯定,也是一个逝去的时代对即将来临的新时代的肯定,更是一种旧风格对一种新风格的肯定,且实质上就是对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的明确肯定。当然,当时对刘小东的作品做出高度评价的,远不止陈丹青一人,如范迪安在《刘小东或真实的陈示》、邵大箴在《刘小东和新写实油画》等文章中,都对刘小东的作品做了客观的分析与评价,从某种意义上引领了观众认可刘小东的作品。至此,刘小东在无意识中打下了新写实主义的基石,散发着人文关怀,并一路走下去。
二、20世纪90年代“小人物”
20世纪90年代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个极不平凡的时期,伴随着农民进城、商业蓬勃发展的新形势,人文精神也呈上升趋势,忻东旺、朝戈、徐唯辛等男画家直接把活生生的生活植入油画,高调关注农民工等群体,体现艺术家的良知和社会责任感;女画家也不甘落后,她们追求平等、自由与尊严,用独特的视角体察生活,用油画表达情感,共同举办展览,赞美生命与自然。这一时期,刘小东也从描绘亲友和自己的题材中走出来,画了一批反映普通民众生活状态的作品,进入创作的旺盛期。从目前刘小东油画作品的拍卖行情看,其20世纪90年代的作品已是价高难觅。虽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金钱衡量,但油画的拍卖价格往往能反映人们对某件事的重视程度。在油画很少能换钱的年代,刘小东成为最早尝到拍卖甜头的人之一。1990年,华裔美国收藏家吴尔鹿来到刘小东的展场,用4万多美元收购了20余件作品;1992年,《喝牛奶者》在“HK佳士得”以4.2万港元成交;1994年,《少女》在“HK佳士得”的成交价高达107万港元。之后作品拍卖虽有起伏,但创作于1990年的《笑话》《雪地侠侣》《阳光普照》,以及1991年的《合作》、1992年的《海边蜜月》成交价都在2007年拍到了500万元以上。值得欣慰的是,刘小东的画能卖高价,但他不为卖钱而画画,两者就像一个悖论,保证了作品的艺术性,从而让刘小东不会进入“金钱使艺术作品丧失人文精神”的怪圈。他为了抗议画作被炒出天价,曾经在2006年秋《三峡新移民》高价成交两天后,将新北京画廊墙和柱子上的新作《多米诺》用刷子销毁,用以声明“我的画值钱,但我不卖钱”。这样的行为看似一场艺术秀,但了解刘小东的人却会真实地感受到其精神内涵,这就难怪藏家对其如此偏爱了。许多批评家认为,刘小东20世纪90年代的作品是一座“新生代”油画的里程碑。新生代画家作品的总体特征是“以写实或照相写实的手法表现现实生活的场景或场面,这些场景、场面不带有画家本人明确否定或肯定的态度,更多的是一种‘冷眼旁观’心态的表露”。事实的确如此。刘小东没有被“85新潮”左右,依旧在现实主义道路上前行:画面构图随意,人物的动作与表情,都是不经意的自然形成,给人一种深入骨髓的亲切感。他的笔触也较为写意,有些地方故意留有瑕疵,但这种“不完美的真实”恰好迎合了人们对事物本身的认同感。总体来说,他的作品有一点前卫,但又最低限度地保留了现实主义的人物形象,既坚守了现实主义的纪实性和直接性,又修正了传统现实主义中个人与现实的距离,不再唯美,不再反思,不再伤痕,有的只是不抒情、不极端,朴素地描绘日常生活的客观写实。观者能从他的画中真切地感知“自己”或“身边熟悉的人”,捕捉到普通人身上散发出的与世无争的气息。如,创作于1992年的《行吟诗人》(图1),就很耐人寻味。这幅大尺寸作品描绘了一个上身赤裸的男子,左手夹烟右手拿着稿纸,头顶绿树蓝天,脚踩废物堆。斑驳的阳光从树缝间洒下,蜿蜒的小路伸向远方。这位“小人物”似乎代表了20世纪90年代那些介于建设与破坏之间的“半洋不土”的形象。而创作于1995年的《白胖子》,更是升华了这一形象与主题。画面上的男子几乎全裸,穿着拖鞋,相貌丑陋,五短身材,肚腩凸起,谈不上多少美感,但他因为阳光刺眼而皱着眉头的表情,确实和生活中的许多人一样,真实地以一种“合理的丑态”存在着。而阳光照耀下的远山、围墙、雪地、松树和倒扣的陶瓮,都能让观者还原出一个中国东北的农家小院落。这就是刘小东“小人物”的魅力,也是他观照生活,对普通民众表达人文关怀的一种方式。创作于1990年的《阳光普照》、1995年的《情爱》和1996年的《违章》则代表了刘小东对人体的热爱。虽然人体是油画学习的必经之路,但刘小东油画中的人体并不都出现在合理的场合中。如《违章》中的十余个或白或黑的男人体,和几个煤气罐一起,拥挤在绿皮卡车的车厢里。他们有的脸上带着笑意,有的呆呆地望着,有的隐没在同伴的背后。绿皮卡车并不像浴室或泳池一样适合出现人体,但刘小东硬是人为地“帮”他们脱光了衣服。这种艺术化的处理,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了突显主题: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就像一堆堆冷鲜肉一样被运来运去,表面上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城市或职业,事实上却没有能力真正把握命运。这样的深度建立在“小人物”身上,以至于批评家范迪安先生在评述“刘小东1990—2000十年回顾展”时写道:“刘小东的绘画十分鲜明地表达了1990年代文化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母题,就是当下生存的精神独立。”
三、新世纪“小人物”
新世纪伊始,刘小东的画风未变,但画面背景和尺寸变化很大,喜欢联画和重大事件,逐渐彰显他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作品的叙事性。2006年,中国油画协会为了倡导人文精神,举办了“精神与品格——中国当代写实油画研究展”,旗帜鲜明地呼唤精神力作。事实上,刘小东一直坚持“精神性”创作,新世纪的巨幅作品代表了他的新探索。创作于2003~2004年的作品《三峡大移民》《三峡新移民》,一改从前不画“大背景”的局面,把一个备受争议的热点问题摆到了人们的眼前。刘小东专门赴三峡工程拆迁的最大县城奉节写生,用画笔表达内心的想法,他说这样做的初衷“不是写实、不是纪实,是用有象征性的画面和技巧来表达感受,观照三峡工程,关注人类命运”。2005年,还是三峡,刘小东继续着这一题材的创作,只是这一次画的人物更多,以一种集大成的方式完成了五联画《温床No.1》。画面上11个以拆迁房屋为生的民工或站立,或围坐,一起玩着他们热衷的游戏——打扑克。《温床No.1》的民工中有老年、中年、青年三个年龄层次,他们虽处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却因境遇的相似而聚集在一起。为了完成这件作品,刘小东光着膀子在巨幅油画布上行走,用同样赤膊的身体和滴落的汗珠,像画中人一样找到了从事体力劳动的感觉,这一行为和人文精神有着某种意义上的一致性。还值得一提的是,刘小东不但在画里表达对民工生活和命运的关注,还在画外践行着这一使命。在纪录片《东》中,贾樟柯导演记录了这样一个过程:刘小东带着民工的照片,坐着长途汽车,走过泥泞的小路,来到民工模特的家里看望他们的亲人,并在火盆前难以抑制地落泪。这泪花不仅是对某个个人的同情,对农民困苦生活的伤感,更来自于对“大人类”苦痛和命运的悲悯。在这种情绪下酝酿出来的画作,技巧成熟而写意,画面舒展而有序,笔法酣畅而自由,不再拘谨,而是更加大胆地表现现实生活中的人与物,通过“小人物”的人生遭遇透视社会最鲜活的生存尴尬,充满强烈的人文精神。从2004年的《战地写生:新十八罗汉像》到2006年的《温床NO.2》,再到2007年的《青藏铁路》,地域变了,人物变了,但刘小东关注社会现实的情怀没有变。不管多远,他一定会实地写生再创作。他用画笔和颜料思考城镇化演进、亚洲移民和贫富分化现象,把处在这一历史情境中的“小人物”作为载体,诠释“大人类”的历史变迁。而后的许多作品依然继续表现“小人物”的生活状态,诉说着社会的变革。美术批评家孙欣曾评价“:刘小东笔下的平民世界涵盖巨大的信息,大画幅主题性呈现的回归,体现了他的大人类视角。跳出了个人生活圈的刘小东,将艺术与重大事件结合,又回到现实主义的‘主题’方式。他的多次大型创作,不借助任何摄影、摄像等复制手段,而是完全的现场写生。这些惊心动魄的过程又因为同时介入的影像纪录,大大丰富了静态画面的有限,在多维的大‘项目’中,他的现实主义视角和主题再次升华。”笔者认为,这一评价一语中的,刘小东确实在绘画中呈现出“第三者”心态和“大人类”视角,让观者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综上所述,“新生代”也好,“玩世现实主义”也罢,刘小东油画或许没有题材上的重大意义,没有构图上的完整与均衡,没有唯美养眼的人物形象,有的只是看似毫无意义的生活瞬间,或是“熟悉的陌生人”,但这些都不妨碍普通民众和收藏家对其的认可和共鸣。刘小东油画永远像是在创作之中,有写意的笔触,写实的场景,“小人物”身上人文精神的追寻;刘小东油画永远像是没有完成,因为作品的最后定义只在观者心中。
作者:刘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