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斯腾伯格说过“光靠智慧是不够的,很多很聪明的人无法了解他生命的目的是什么,因为他无法跟上世界快速变化的脚步。在这样的世界中,创造力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它是生存和成功的关键条件”[1]。这样对人的生存和成功重要之极的“创造力”,学术界对其研究的科学史可追溯到 19 世纪中后期的高尔顿,而自 20 世纪 50 年代创造力研究才渐入佳境。发展之初,创造力研究多以心理学家为主,到今天已经覆盖相当广的范围。创造问题的研究有不同的进路,以心理学为重,哲学的、历史的、生物学的、经济学的、人工智能等等,似乎创造在每个领域都有应用。但因其本身的特殊性,仍然有许多基本问题需要厘清。文章作者在进行创造相关问题研究时,经常有这样的疑问,如此重要的概念“创造”,是何时起在西方哲学史中“显现”的呢? 显现的原因为何呢?
一 哲学的“创造”与“显现”概念
( 一) 创造的概念
汉语“创造”一词出现在文献中,最早是在陈寿《三国志•魏志》,“诸葛诞创造凶乱”,作“制造、引发( 某种局面) ”讲,但具有现代意义上的创( 造) 在公元前 476 年左右成书的《考工记》中就已出现。中国古代的创( 造) 一词体现在礼仪制定、基业开拓,物器制造、文章创造等方面,内涵丰富,特点鲜明[2]。我国著名的哲学家张岱年认为“新类与新级由未有而为有,谓之创造,亦曰创辟,亦曰开辟。创造即前所未有之出现。宇宙历程之中常有新类发生、新级成立,帮宇宙为创造的历程”[3]。
柏格森创立了以生命为出发点的创造概念。柏格森认为“我们的思维被生命所创造”,因此“知识理论与生命理论是不可分割的”[4]2 -4。西方哲学传统的“机械论”和“目的论”这两件成衣都与进化论不合体,需要重构进化的主线,那就是与“人类的智力进化路线一同前进”[4]5的以生命为主线。“心灵生活既不是单一的,也不是多样性的,它超越了机械的和智力的( 范畴) ,其中出现了”直觉多样性“和”局部性“时,机械论的目的论才有意义,而其结果自然就是预先存在的各个局部的集合: ”真正的绵延“既意味着未被分割的连续性,也意味着创造”[4]6。因此可以理解创造是生命的连续性。
本文探讨的创造概念的显现,是哲学层次的创造,也就是傅世侠、罗玲玲提出的“元创造”现代创造学或“创造力研究”将“唯创必新”本来就是在其研究之先即已预设的理论前提,但是“这样的问题实已涉及‘新’从何来,或已涉及究竟是‘谁’创造了这个世界这样的关乎宇宙本原的世界观或宇宙观的根本问题,因而是一个形而上的或哲学的问题”[5]。对这一问题的深层理解不可能来自具体的科学研究,只能来自于哲学形而上学的思辨。本文理解人的创造,区别于“神创”,人是创造主体,创造过程是人的主观能动思维和实践的过程,是一种自然过程与非自然过程的结合; 创造的产品是自然界中原本没有的,仅靠自然的过程是无法产生的东西,是人工物( 人工的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 。
( 二) 显现
从哲学角度,有学者认为,现象和显现在传统哲学中常常为同义词,自海德格尔才有了对现象与显现的明确区分。如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对两个概念的运用。显现总是某物的显现,显现自身不是某物。它意味着,显现和使显现可能的基础乃至物自体之间有一个区别。
也有学者认为这种显现是与“存在”相对立的:这种“显现”就是一种自否定即自生发的辩证过程。“显现”的结果就是一件艺术作品。在艺术作品中,人们可以从一种有限事物的感性形象直接认识到无限的普遍真理。人们常说,艺术寓无限于有限。这种说法其实就是黑格尔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说法[6]。
海德格尔解释显现的概念: 显现作为“某物”的显现,因而恰恰并不表明显示自身,而是通过自身显示的某物来表示不显示自身的某物,显现是一种不显示自身; 但是,显现只有在显示某物的基础上才可能[7]。海德格尔强调,直观的、在场的不一定显现,而显现的是从现象原初自身出发所涉及的一些东西。而与海德格尔齐名的汉娜•阿伦特对显现与存在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她认为“人所降生的世界包含各种各样的东西,自然的和人造的,死的东西和活的东西,转瞬即逝的东西和永恒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的共同特点是它们的显现,因而意味着它们能被看见、被听到、被触知、被尝到、被闻到,能被具有相应感官的有感知能力的生物感知”[8]。她不仅认为显现是世间所有事物的共同特点,并且把存在与显现看做是同时发生的,即在显现的时候,这个东西必然也是存在的,而任何存在的东西都必然被人感知———显现出来。
本文的显现所指倾向于海德格尔,认为创造性之显现是有着深刻内涵的,不是仅涉及创造性的能指。而在探讨西方哲学史人的创造性显现的过程中,一直秉持阿伦特的观点,存在与显现同在,存在着的必然显现,但如果没有显现或是在某些特定人中没有显现,一定是存在着不能显现的缘由。并且本文认为“显现”是一个过程,在西方哲学家中创造概念的显现更是一个曲折的过程。
二 西方哲学史“创造”概念从潜在到显现
研究人的内心活动,研究人的观念和意志,是古希腊哲学家的主要任务。古希腊的哲学家们虽然没有提出明确的自我意识的概念,但已经发现了人是具有自我意识的,较低的感性自我意识已经被以普罗泰戈拉为首的哲学家所提出,而柏拉图对人的主观意识的系统论述,使得人的主观能动性处于一种萌芽状态。虽然在这一时期,是神创论大行其道的阶段,没有“人的创造”,但是,哲学家对人的自我意识的发现,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论述无不在为“人的创造”的出现打下基础。只有人的理性自我意识出现,人的主观能动性得以彰显,人才可能作为创造的主体出现,被自身清晰认识到的存在,心灵———创造力的本原的驱动,人才能主动地有意识地进行创造活动。
( 一) 西方哲学史“创造”概念的潜在
统治了人们思想上千年的“神创论”在坚定地走过了中世纪之后,被当时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一场变革———文艺复兴———所打乱。14 世纪,人们对古典辉煌的向往,爆发成了一场以意大利为中心的广泛而深刻的思想运动———文艺复兴。
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领域可谓是整场运动的中心及焦点,米开朗基罗、达•芬奇这些天才艺术家们尽管仍然坚持认为最好的绘画乃是与对象最相似的作品,但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那个时代的许多艺术家都在试图改变作品对自然事物的“仿造”形式,“原创性”———创造的主要特征之一———正在他们的作品中闪现。而同时,身处文艺复兴这场运动洪流中的文学家思想家都已被“卷入”这一时代浪潮中,并且在文学、科学方面的成绩斐然。有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这样的思想家,也有以哥白尼、伽利略为代表的科学家,更有布鲁诺、库萨的尼古拉、列奥纳多这样划时代的哲学家。这些思想家、艺术家、哲学家们的个人天才在文艺复兴自由的氛围中蓬勃发展,而他们的个人才能又反过来成就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由氛围和人文精神。
这些伟大的艺术家和工匠们的超凡能力,不再被认为是神的代表,而是个人能力的体现,人的创造力在这一时期得到了极大彰显。人类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不再把神推到自己的面前,让其完全遮挡住自己的光辉。在文艺复兴运动中,“人”放到了一切问题的首要地位。人们开始认识自身的力量,找出人性的地位和尊严,认为人只有认识了自己,才能真正地认识世界,人的理性被自身找到并重视; 人的能力是自身血统的体现,不是凭借神来获得的,这与中世纪基督教神学所主张的必须通过认识上帝才能认识自己的观念针锋相对。也正是经历了文艺复兴,人们懂得了用科学和知识来认识世界,把科学放在极其重要的地位上,尊重科学知识,在自然科学方面取得了许多重大成果,使科学重新兴起,并为近代科学的发展打下基础。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告别了中世纪上帝统治一切、上帝万能的时代; 推崇以“人”为本反对以“神”为中心,世间唯“我”独行。这种极度彰显个人主义,使得个人的能力被推崇并得以大力实现,人的主体意识得以发现。
尽管文艺复兴时期人对自身创造性的理解在本质上是早期“仿造”思想的延续,但人本身的“创造”能力,已使人从被动的“仿造”者走向人“创造”世界的征途之中。这一时期人对主体意识的认识还不成熟,是外在肤浅的,但人类已经开始去探索自己的本来面目。凡此种种,我们可以说“人的创造”在文艺复兴时期已经存在了,虽不完善,虽没有被人类自身深刻地认识清楚,没有显现出来,但是已经存在了。
( 二) 西方哲学史创造概念的显现
西方哲学史有关创造概念的显现,是以认知到实践的主体创造能力显现为主题。
就在文艺复兴运动带领着欧洲人走向文化、艺术、科学对古希腊的复兴之时,欧洲的手工业也在不断发展,生产工具得以不断改进。到了 17 世纪,在人的思想领域以笛卡尔主客二分为主导的观念,带领着欧洲走向了哲学革命。同时,也爆发了第一次科学革命,至 19 世纪末又发生了两次科学革命,哲学家以康德为代表,对人类主体超验构造能力的认知已达到了最高境界。康德将人的科学认识能力归结为人对经验现象的超验构造能力,而非“模仿”水准。但是康德没有对“超验范畴”的来源作发生学意义上的思考,他只讨论了人能够认识什么,以及认识不能达到的界限超验构造能力。科学的不断技术化,加之人与自然的矛盾关系,主客体矛盾的综合推动下,技术一跃而起,成为了部分哲学家们研究的核心,也正是在此时,“创造”概念,显现在哲学家的视野中。
而 19 世纪一位集哲学家、政治家、经济学家称谓于一身的德国人卡尔•马克思,通过对人的实践活动的认知把人推到了创造主体的位置。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的本质,“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的过程。人自身作为一种自然力与自然物质相对立。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沉睡着的潜力发挥出来,并且使这种力的活动受他自己控制。”[9]这种“沉睡着的潜力”其实应该就是人的创造能力,人通过劳动来发挥自己的创造力,自身自然与外界自然的改变,要通过人的创造能力的实践,人是创造的主体。
西方哲学史有关创造概念的显现,是以本能到生命力的主体创造动力显现为本质。
19 世纪后期,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对创造问题的哲学研究,是“创造”概念显现的一个标志。柏格森不赞同达尔文的进化论,他基于对哲学、生物学、心理学及文学的浓厚兴趣及功底,柏格森提出了创造进化论观点,并以自己的方式阐述了这一独到的理论。柏格森认为生命的本质在于创造,生命的每一个瞬间是一种创造,我们在连续地创造我们自己,人的生命的存在是因为变化,变化是因为成熟,而成熟在于不断地自我创造。他把宇宙看成是正在绵延,并且越深入研究时间的本质,就领悟到绵延其实意味着创造,形式上的创造,意味着全新的事物的不断生产[4]16。柏格森把人的直觉看做生命前进的方向,而智慧是沿着相反的方向前进,要受到物质运动的制约。人的意识包括了智慧与直觉两个方向,不过直觉才是人精神的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就是生命本身。
至此,是真正意义上的创造概念的显现,显现的不仅是“创造”概念本身,而且包括了隐藏在表面之下的深刻内涵,揭示了创造的生命本源,是自然的进化与人的进化的连续性,是人与自然相互作用过程中的生命的绵延,是自然给予人的本能与人的非连续性的智力的结合。在许多人只看到人的非连续性的智力因素在创造中的作用时,柏格森则告知我们连续性的本能。柏格森对创造的哲学研究只是一个显现的标志,之后的“创造”的显现不断,是一个长期持续的过程。
三 西方哲学史“创造”概念显现原因浅析
从神创论阶段至文艺复兴人的创造性的潜在,再至 19 世纪,历经两千余年,为什么“创造”概念一直没能够在哲学家中显现呢? 如果按海德格尔的理解,存在着必然显现,那么“创造”概念一直没有在哲学家中显现的原因为何呢?
( 一) 人成为创造主体为哲学“创造”概念的显现提供前提
从古希腊的米利都学派起,哲学家们就开始探索“存在”,世界的本原,人的本质为何,这些一直是人类探讨的重要问题。此后,历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各个时期哲学家们对本体论的探索。但对人的本质问题的探索与人的创造本质问题相行甚远,以致人的创造性一直无法得以被认知。
19 世纪中后期哲学家们对人的主体创造动力的认知把人的创造主体位置彻底显现出来。对人性、人的价值具有独特评价标准的尼采认为,上帝死了,一切价值要重估,人才是创造者,“而所谓的创造者,乃是创造人类的目标,给大地赋予它是意义和它的未来的人: 只有这种人才能创造出善的和恶的事物。”[10]尼采自身的哲学思想恰恰也是内心情感激发出来的灵感的爆发,是其个人独特创造魅力的一种呈现,他用自己毕生所为验证了自己的观点。深受达尔文进化论影响的弗洛伊德选择了本能,人身体生理需要的体现的本能,作为寻找演化的起点。弗洛伊德把人的人格划分为自我、本我和超我三层次。自我并不包括整个本我,但并未同本我截然分开,它的较低部分拼合到本我中去了; 自我是本我的一部分,而在自我之中假设存在着一个等级,一个自我内部的分化阶段,就可称为超我[11]。在人的潜意识中存在着非理性的因素,本我是人的本能与冲动的代表,本身也是在进化的,自我与本我都受本能的影响。柏格森认为“生命冲动”是一种创造的需要,创造是人进化的动力和根本。“对于一个有意识的生命来说,存在在于变化,变化在于成熟,成熟在于不断地自我创造。”[4]13文章认为柏格森从哲学角度对创造的研究是创造概念在西方哲学家中显现的一个标志。
从人的本能到生命冲动,以非理性为特征的思维模式,上述三位哲学家观点中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对人的主体地位的明确。无论是弗洛伊德强调人本能,尼采强调生命意志,还是柏格森对生命冲动的解读,都是把人作为创造活动的主体,不再是神或者其他。人的创造动力得以肯定和突出,只有人成为创造主体,创造活动才能得以实现。人是创造的主体,并且有创造的动力。
( 二) 对技术的关注引起物的显现为哲学创造概念显现奠定基础
在 13 世纪,中国的指南针、造纸术和火药传到了欧洲,引起了西方众多行业的革新。之后,一些西方国家生产力迅速提高,工业生产规模不断地扩大。14 世纪至 16 世纪,文艺复兴运动把“人的创造性”推到了一个存在但被遮蔽不可见的位置。如前所述在这一时期,人的创造性已经存在,一些艺术家已经被作为创造的主体。但一如既往地,人们把自身使用、构造人工物的活动———技术,仍然看做是科学的附属,把世界的本原仍然限定在形而上的思考中。
对人的创造性的最早承认是源于艺术,技术始终没有被纳入创造研究的对象,其原因大概有两点,一是技术专家被认为是一个“做事者”,在地位上低于思考者; 二是将技术简单地看做科学的应用。美国学者 S. 达斯古普塔认为这是相当大的误解,技术要比人类的科学智慧更为古老。“发明人工物的心理过程不应当被看做是从属于科学发现过程”[12]。人类只有更好地理解作为人类进取心的技术,才能更好地理解自身的创造性。
17 世纪科学革命爆发,科学的进步,不仅仅表现为新科学的出现,更有一些新发明的工具成为了哲学家们开启新的思想世界的钥匙,弗朗西斯•培根更是倡导通过实验去研究整个世界。这样,以笛卡尔、培根为首的哲学家们开始对技术有了新的评价,在探讨世界的本原,人的本质问题时,开始涉及技术。近代认识论的兴起,使得人们对人的本质的理解转到了另一个天地。
由于技术创造了一个人工世界,因此哲学对人的创造性的探索,离不开技术这个主题。19 世纪至20 世纪哲学家对人工物的关注是哲学界探讨人与外界关系的一个重大转向,即转向了技术。柏格森是把智力定义为“构成非器官化的( 换句话说,即制造出来的) 工具的机能”,“智力的基本功能就是在无论任何环境中找出克服困难的办法”,“因此从根本上看,智力指向既定环境与利用这个环境的关系。”[4]129
对技术的关注必然涉及人工物,所以,创造概念的显现又与物的显现相联系。“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尔通过对传统物的概念的分析,就是要表明,如果说在传统物的概念中没有获得物之为物,那是因为人们关注物的角度导致他们不能够将物之为物置于其显示自身的真实背景之中”[13],所以物隐而不显。海德格尔认为,在这一有意义的世界之中,器具之所以能够展示其有用性,能够通过有用性将意义世界展示出来,是因为其自身的可靠性,即其自身的“物”性[14]。物的显现与技术这个架座对世界的影响成为哲学研究的主题后,人与物的关系,人如何发明物、如何建构技术这个体系,又如何理解被技术遮蔽所带来的思考无一不是在解答“创造是什么”。
同时,这一时期表现出的人类理性如逻辑思维、数学等促进了创造形式显现的可能,想象构成了创造形式显现的标志,而感性直观解决了创造形式显现的路径。但是对技术的忽视与技术恐惧,直接造成了创造概念在哲学家视野中不能显现,只有在创造活动全方位纳入哲学家考察的视野中后,创造内容才得以显现,这是创造概念显现的必要条件。在技术成为哲学对象造就创造活动全方位考察之后,科学研究创造力对哲学“创造”概念的继续显现起到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