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来，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将亚里士多德称为“第一导师”(al—Mu‘alimal—Awwa1)，而法拉比则被称为“第二导师”(a1．Mu‘allima1．Th~ni)④。从公元10世纪和11世纪起，伊斯兰文献也经常将亚里士多德称为“第一导师”，将法拉比称为“第二导师”。这两个称呼广为人知，但其中“导师”一词的含义却很少有人发问。这两位“导师”的先师，即他们之前的哲学学派的创立者们，或者说像古希腊哲学传统中的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和伊斯兰哲学传统中的肯迪这些博学之士，为什么没有被称为“导师”?我们认为，穆斯林用“导师”一词来称呼亚里士多德和法拉比，其含义十分深奥，而且对于当今世界来说，其意义极为重要，所以，对法拉比为何被称为“第二导师”，而亚里士多德为何被称为“第一导师”这个问题，很有必要进行深入探讨。首先必须说明的是，“导师”这个称呼是由穆斯林而非希腊人赋予亚里士多德的，而且，对这个称呼的使用，特别是西方哲学家对此称呼的使用(例如本文题首但丁的诗中所出现的“大师”)，是受伊斯兰思想传统的影响所至。在此具体语境中，“导师”这一称呼是与伊斯兰的科学观和知识观直接相关的，而这些观念的起端不能归于希腊的思想资源中。当我们审视伊斯兰的思想资源时，无论古代还是当代，都能看到对“导师”一词的含义有着不同的阐释，同时给出了法拉比被称为“第二导师”的各种理由。概而言之，这些说法可分为四类。
1．有学者认为，法拉比是自亚里士多德之后最为渊博的哲学家，而且他是“第一导师”著作的优秀注疏者，因此他被称为“第二导师”。这种观点的倡导者有当代埃及作家穆罕默德•鲁特费•朱玛口J(挣)、荷兰学者德波尔…等人。这种理论的主要反对意见是，它并没有解释亚里士多德本人为何被称为“第一导师”。而且，如果获得“导师”这个称呼的标准是某人必须成为一位注疏者或者在哲学史上具有与众不同的地位，那么，伊本•鲁世德这位历史上最为卓越的亚里士多德著作的穆斯林注疏者，或者伊本•西纳这位历史上最为杰出的逍遥学派的穆斯林哲学家，为何没有被称为“第二导师”?
2．自古至今，有许多学者认为法拉比获得这个称呼是由于他对逻辑的精通。他们甚至认为亚里士多德获得“第一导师”的称呼是由于他对形式逻辑的成功发现。伊本•赫勒敦在其名作《历史绪论》(theMuqaddimah)中就提到了这种观点。他说：“现在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是这些学说的主要代表，他提出了与这些学说有关的问题，将其作为系统性科学(的主题)而著书立说，并为这些主张进行论述，此人来自拜占庭治下的马其顿，他是柏拉图的学生和亚历山大的老师。除‘第一导师’之外，别无他称。这个称呼意为‘逻辑导师’，因为在他之前，逻辑尚未以完善的形式存在。他第一个将逻辑标准进行体系化并处理了其中所有的问题，并且为其给出了一种有效而广泛的论证。实际上，(只)要能免除他在形而上学问题上的哲学倾向的责任，他在逻辑标准方面还是非常成功的。’[](’这种观点在当代学者中也很常见。法拉比哲学研究的主要权威之一易卜拉欣•马德库经常提到，“导师”这个称呼一般是与逻辑领域相关的，因为逻辑是所有科学学说的基础。但是，这不能是唯一的理由，因为法拉比之后的那些逻辑大师们就没有获得这个称呼，而且，正如本文即将指出的，米尔•穆罕默德•达马德并未作为逻辑学家而为人所知，但他却被称为“第三导师”。
3．纳贾尔等学者认为，法拉比被称为“第二导师”是由于他成功地创立了一个新的哲学学派①，他们甚至认为法拉比是第一位伊斯兰哲学家。法拉比在伊斯兰哲学史上的重要性以及他在逍遥学派的历史语境中对此学派的贡献是非常明显的。但是，这个事实本身不足以让他被称为“第二导师”，因为还有其他的杰出人物，例如创立过哲学学派的苏赫拉瓦迪，以及法拉比之前的肯迪——众所周知他是伊斯兰哲学的奠基者，他们并没有被称为“导师”(Mu‘allim)。所以，法拉比是某个哲学学派的中心人物，或者说他创立了某个哲学学派，都不能成为他被称为“第二导师”的唯一理由。4．最后是《文献大全》(kashfaz—Zunan)的作者哈吉•卡里发等历史学家和作家们提出的一种理论，这种理论也被《伊斯兰思想》(LaPensldeL’Islam)的作者齐亚•乌尔肯和《伦理的罗勒》①(Rayhanatal—adab)的作者穆罕默德•阿里•马塔吉姆•塔布里兹等当代学者所接受。他们认为，法拉比曾经对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进行过注疏和校正，并将自己的著作叫做“第二学说”，因此法拉比就被称为“第二导师”。毫无疑问，这种观点不应被忽视，而且值得认真对待。但是，有人会问，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为何被称为“第一学说”?他为何被称为“第一导师”?而且，米尔•达马德没有写出“第三学说”，而他为何被称为“第三导师”?
出于这些疑问，我们认为这种理论也不足以让人信服。在讨论了自古至今的诸多观点之后，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当代伊朗的优秀传统学者们对这个词语的界定。根据这种定义，“导师”一词在这种具体语境中实际上是指这样一种人，他决定着诸学科的界限和范围以及获得知识的理论和方法，同时以诸学科分支保持统一的方式对其进行分类②。保持这种统一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关系到伊斯兰教的认一论思想。在伊斯兰教中，诸科学分支就像一棵树的枝条一样是相互关联的，所有枝条都与树根相连接，而伊斯兰诸学科的根就是《古兰经》的启示。审视一下亚里士多德和法拉比分别在希腊传统和伊斯兰传统中对诸学科和不同学科方法论的归类所发挥的作用，这种观点的正确性就更加清晰了。亚里士多德并不是古希腊的第一位哲学家或科学家，但首先是他以他的逻辑为基础对科学方法论进行了阐述与应用。他同时对诸学科进行了分类，建立了不同学科分支的统一。就伊斯兰传统而言，肯迪和他的学生在法拉比之前就写过逻辑学著作，肯迪本人写过一本关于学科分类的重要著作，名为《百科归类》(naqs~tmal—tdarn)，但随即失传。这些尝试带有探索性质，在伊斯兰文明中并没有广泛的影响。可是对于法拉比来说，情况并非如此。以研究法拉比见长的当代著名学者穆欣•马赫迪在很多场合中都指出，法拉比实际上是伊斯兰传统中的“逻辑之父”。根据逻辑学在伊斯兰科学中的含义而言，法拉比应该被视为用系统化陈述的方法对诸学科进行处理的奠基者。法拉比也著有一部论学科分类的名作，题为《百科举隅》(nrhsa’al-‘ulam)，此书在伊斯兰世界和西方世界都享有盛誉，并影响了西方大学课程的发展。这部著作标志着大批穆斯林学者对诸学科进行整合和分类的开端，并因此建立起“理性”与“信仰”之间，或者说哲学与宗教之问的和谐。这种努力后来又被伊本•西纳、精诚兄弟社[IKhwansafa，他们是名著《精诚兄弟社论文集》(Rasa’)的作者]、科瓦贾•纳绥尔•丁•图西以及穆拉•萨德拉等人所追随。
可以看到，与法拉比的其它作品相比，此书的特殊意义一目了然，这已被古代历史文献以及当代许多优秀穆斯林学者的著作所确证③。无论我们研习法拉比关于逻辑学——这在伊斯兰文明中是科学的基础和导引——的著作，还是研习他的《百科举隅》，可以看到，这二者都涉及到对“知”(knowing)的各种形态的证明与界定，涉及到源于各种“知”的形态的诸学科之间的关系，涉及到这些学科与伊斯兰思想之间的关系。在伊斯兰文明和思想中发挥支配作用的独一精神(uniquespirit)将这种文明和思想的所有特征都与认一论的根本原则联系起来，并在人类生活的不同侧面中表现和显示这种原则，由此显而易见的是，法拉比在伊斯兰传统中所做的工作，正如他之前的亚里士多德在希腊传统中所做的工作，从伊斯兰教的观点来看都极其重要，必须为这两位人物赋予某种特殊的称呼。
因此，亚里士多德被称作“第一导师”，而且这个称呼经由伊斯兰文明传至西方。后来的伊斯兰史一直坚持这种观点，尽管到蒙古时期乃至萨法维时期诸学科都以一种令人惊异的方式进行扩展，但无人被赋予“导师”这一称呼。而当十二伊玛目什叶派第一次在波斯成为主导力量之时，伊斯兰史掀开了一页新的篇章。在这种新的境况下，同时根据新的什叶派教义，米尔•穆罕默德•达马德得以对哲学和知识学科进行复兴和重组，并建立了“伊斯法罕学派”。由于这种成就，他被赋予“导师”这一称呼，史称“第三导师”(al。Mu‘allimal—ThMith)，但他不是作为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而得到这一称呼的。在其著作中，他将伊本•西纳称为“精通之友”，而将法拉比称为“教育之友”。对法拉比的纪念在全世界具有普遍意义，而在伊朗又有其特殊意义①，这为当代穆斯林学者将法拉比当作标准和典范提供了一种机会。法拉比所生活的时代，正值大量译自各种语言和不同文化的作品纷沓而来，伊斯兰文明面对着各种新学科、方法和哲学。他迈出了奠基性的一步，他为这些学科带来了秩序，并建立了这些学科与伊斯兰思想生活各个特征之间的和谐，以及这些学科与伊斯兰教本身的和谐。在统一这些学科，并使这些学科相互之间联系起来以及这些学科与整个伊斯兰思想联系起来的过程中，他对其进行了完全的伊斯兰化。它们因此成为伊斯兰堡垒中富有创造性和建构性的组成部分，而法拉比也得以阻止了思想上的混乱和无序状态的发生。
今天，西方科学在文化意义和地理意义上都对穆斯林国家进行着控制，任何对其文化遗产的未来有所关切的穆斯林，都面临着与法拉比在那个时代相类似的责任。这个时代的思想者，特别是那些属于非西方文化的思想者，有责任在不同学科分支之间，以及诸学科与其具体传统之间建立和谐。就此而言，法拉比的思想连同他的方法论进路都对现时代具有特殊的意义。作为一位思想家，“第二导师”的精神依然具有生命力，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影响力。实际上可以说，伊斯兰世界的当务之急是需要一位“第四导师”②，他能够在当代世界的混乱思想中为伊斯兰世界指点迷津，同时对现代科学在思想上合理的部分进行批判和评价，并将其整合到伊斯兰思想世界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