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课程设计中的意识形态
在20世纪中国,即便中文系这样“最本土的院系”,其形成与发展,同样受制于“外来文化之启迪”。从京师大学堂开始,中国文学门(系)之所以屡经变迁,乃“西学东渐”进程具体而微的缩影。卷入东西方冷战漩涡,各自学习的榜样以及可供借鉴与挪用的文化资源不同,深刻影响这三所大学中文系当初以及日后的历史进程。相对于台大、港中大的倚重英美,北大更倾向于苏俄———不说1950年代的独尊苏联,即便中苏两党分道扬镳,1960年代的中国人,仍然主要受惠于苏联的文化、艺术与学术。如此一来,同是中文系,北大、台大、港中大的课程设置,不可避免地深受东西方冷战格局的制约。不说具体论述中的“反帝”与“反共”,单看课程表,你也能感觉到各自的突进与趋避。若以新中国成立前的民国教育体制为参照系,强调其发展与变化,且努力凸显这三所大学各自的特色,则以下若干课程值得关注:北京大学的“现代文学”、“文艺理论”、“民间文学”;台湾大学的“大一国文”、“戏曲研究”;香港中文大学(及其前身)的“现代文学”、“翻译与东西洋汉学研究概述”。从胡适撰《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1922)、陈子展写《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1924),再到1929年春季朱自清在清华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作为一个学科的“中国现代文学”,正逐渐酝酿成型。但朱先生的“新文学”课程,1933年以后便停开了,原因是受到了学界同人的巨大压力。一直到1940年代末,生活在大学校园里的新文学家或讲授新文学的教授,在注重义理考据辞章的中文系里,是比较受到歧视的。新中国成立,使得作为学科的“新文学”翻身得解放,一转而成了大学校园里的主流课程。新政权需要新的意识形态,修史———包括政治史、文化史、文学史———于是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1950年5月,中央教育部颁布了《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其中对新文学如何讲授,做了严格的规定。
除作家作品的评判,更突出文艺思想斗争,尤其强调中共对于革命文学的领导。随后,教育部组织课程改革小组,拟订“中国新文学史”一课的教学大纲。此大纲1951年7月在《新建设》4卷4期发表,署名老舍、蔡仪、王瑶、李何林草拟。两个月后,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卷出版(此书下卷1953年8月出版)。比起干瘪的大纲来,《中国新文学史稿》虽也显得粗糙,毕竟多了许多血肉。这一以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为理论纲领,以《中国新文学大系》为文学趣味,以1930年代左翼文化运动为社会实践的课程,日后改为“中国现代文学”,并自觉参与冷战时期社会主义阵营的文化建设。随着当代中国政局的急遽变化,《中国新文学史稿》以及同代学人的诸多著述,在日后风云诡秘的政治运动中屡遭批判,从删除胡适,到不断有左翼作家落马,再到文化大革命中鲁迅独自走在“金光大道”上。终于否极泰来,文革结束后的“拨乱反正”,给了“现代文学”这一学科极大的驰骋空间,使其一时间成为显学。有趣的是,无论是突然崛起的1950年代,还是备受压抑的1970年代,或重新扬眉吐气的1980年代,作为学科的“中国现代文学”,始终跟国家的命运以及意识形态的变迁联系在一起。此等“处于漩涡中心”的感觉,使得很长时间里,这个学科的价值、地位以及重要性被过分高估了。忽而备受讥讽,忽而平步青云,一惊一乍,大起大落,难得以“平常心”视之,这对学科的发展并不十分有利。①按照《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1905)的规定,中文系的任务是“培养学生充分掌握中国语文的能力和为人民服务的文艺思想,使成为文艺工作和一般文教工作的干部”,因此,立场问题至关重要,必须“逐步转移到以马列主义为指导的轨道上”。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除了必不可少的政治课,再就是与之密切配合的“文艺学”(或“文艺理论”、“文学概论”)。作为学科设置,“文艺学”在1949年前各大学的中文系里,属于可有可无,其地位远不能跟“文学史”相比。新中国成立后,“文艺学”因其旗帜鲜明,最能体现新的意识形态,一跃成为大学中文系最重要的课程。此门课不仅不能缺失,而且在中文系各学科中排名第一。②而这一学科重心的转移,深刻影响到中国的文学教育与学术研究。①讨论这个问题,除了毛泽东文艺思想,还得考虑苏联文艺理论及教育体系的影响。
二、“歇脚庵”、“南来文人”与“思想改造运动”
说到冷战时期两岸三地意识形态之截然对立,受影响最深的,除了学术交往与课程设计,更有教授们的人生轨迹。谈论这一段的“文学教育”,我倾向于用三个词来概括,那就是台湾的“歇脚庵”、香港的“南来文人”,以及大陆的“思想改造运动”。这三个词,牵涉空间的移动以及心灵的激荡,更多的时候是两者兼而有之。那既是一种被迫的逃离,也是一种自觉的疏远,还可能是一种自我边缘化的论述策略。长期担任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的台静农(1903—1990),在《〈龙坡杂文〉序》中称:“当时我的书斋名之为歇脚庵,既名歇脚,当然没有久居之意。身为北方人,于海上气候,往往感到不适宜,有时烦躁,不能自已”;“落户与歇脚不过是时间的久暂之别,可是人的死生契阔皆寄寓于其间,能说不是大事?”②这原本不想久留、因战争烽火、两岸隔绝而终老于斯的“歇脚庵”,在我看来,是无数被迫滞留海岛的文人学者的象征。停留时间短的,可以举出鲁迅挚友许寿裳(1883—1948);停留时间长的,则有五四老人毛子水(1893—1988)。许寿裳长期从事教育工作,曾先后任教北京大学、北高师、女高师、中山大学等,除了撰有《章炳麟》、《鲁迅的思想与生活》、《亡友鲁迅印象记》等,③被后人追忆最多的是,1946年6月25日应台湾省行政长官陈仪之约,只身飞台北,筹设省立编译馆,第二年改任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1948年2月18日竟在台大宿舍死于非命,以至成了朋友们“永生忘不了的惨痛”。1947年5月4日,许寿裳在台湾《新生报》发表《台湾需要一个新的五四运动》,对台湾的学术、思想、文化革新多有谋划,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④原北大教授、曾兼任北大图书馆馆长的毛子水,1949年2月应同窗好友傅斯年之约出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除了教学以及文史方面的专业著述,⑤作为新潮社老人,长寿且博学的毛子水,追忆蔡元培、胡适、傅斯年、蒋梦麟、朱家骅等师友,口述《六十年前“五四”这一天》和《不要怕五四,五四的历史是我们的!》,⑥其继续五四精神、捍卫新文化、坚持白话文的心志实在让人敬佩。
某种意义上,台静农、许寿裳、毛子水三位教授的存在,确认了台大与北大、台大与五四新文化的精神联系。谈论对于香港文学、文化、学术影响至深的“南来文人”,1949年以前固然不错,1949年以后更为要紧;①作家当然重要,学者同样不能忽视。这一点,我认同郑树森、黄继持、卢玮銮的意见:“我们谈南来文人,‘文人’一词取其广义,主要是‘文学工作者’,但也有不少‘学术工作者’、‘新闻工作者’;学术、教育、新闻虽不直接等同于文学,但大都为文学营造某种生态环境,形成某种文化气候。”②正是基于此考量,有必要将新亚书院的创办人、对于提升香港的精神气象与学术水准大有贡献的钱穆(1895—1990)纳入论述范围。至于著名戏剧家和翻译家,来港后同时活跃于文坛与学院,③曾任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长的姚克(1905—1991),更是值得关注。对于著名小说家李辉英(1911—1991)之进入中大任教并开设中国现代文学课程,姚克是关键人物。查《联合书院概览1965—1966》,文学院长兼中文系主任是“东吴大学文学士、美国耶鲁大学戏剧系研究员”姚莘农(本名姚克),而本年度中文系开设了“文学概论”、“现代中国文学”、“敦煌文学”等新课程。④正因为姚克及校方希望关注“新文艺”,才有了第二年“上海中国公学大学部中国文学系毕业”的著名作家李辉英的入职。
作者:陈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