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是明清之际一位杰出的思想家,他搜集明代学者的文集、著作、语录,经过专心研究、清理学脉、辨别宗派,终于著成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系统的内容丰富的哲学史专著《明儒学案》。在这部名著中,黄宗羲认为哲学史不是偶然事件堆集,而是有其一贯的脉络,即合乎规律的发展,而这种脉络和规律是可以从分源别派,使其宗旨历然中来把握的。
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发凡》中说:“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故讲学而无宗旨,即有嘉言,是无头绪之乱丝也。学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读其书,亦犹张骞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氏要领也”。[1]可见,宗旨是最能反映哲学家本质特征的思想精华,确立宗旨是哲学家的“得力处,”把握宗旨是学术研究者的“入门处,”没有宗旨的思想只是无头绪之乱丝,只有把握了宗旨,才能完整、准确地把握哲学家的整个思想体系。
那么,如何来把握宗旨呢?黄宗羲认为,首先,要在广泛详细地占有材料的基础上,运用新的思想方法,结合历史考证的工夫,加以独立的思考,进行择精语详,钩玄提要的理性加工与分析研究,认识其人一生之精神,而不能用主观成见增损其间,更不能用一人宗旨,代各家宗旨。为此他批评周汝登用自己的思想胡乱批注,将先儒宗旨凑合已意,“扰金银铜铁为一器”,[2]混不同思想为一谈的主观主义态度,也反对孙奇峰兼容杂收,不复甄别,抓不住要领的无异于简单罗列的纯客观主义的态度。
其次,黄宗羲认为,每个人的宗旨都不是孤立静止地形成,而是随着他的社会经历的变化,学术研究的不断深入,和师友间的相互讲求、辩难而得以逐渐形成,并不断发展而臻于成熟的。所以必须注意考察哲学家的思想发展,作为一个过程来看待,才能完整、准确地把握其宗旨。在《明儒学案》中,他用两个“三变”来揭示王阳明思想形成、发展的演变过程,不仅向我们展现了阳明思想发展的足迹,更主要的是为我们理解阳明宗旨的真谛,准确地把握其思想体系提供了线索,而且,这一发展并不是“新的珍宝平静地增加到已有的基础上面的过程,”[3]而是包含着对前人、对自己的扬弃,在否定中前进的矛盾发展过程。如陈献章“自见骋君(吴与弼)归后,静坐一室,累年穷书而卒未有得,总觉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焉”。[4]可见,“静中养出端倪”[5]是艰苦思索的结果。王阳明也是在深悟朱子循序格物之“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6]的矛盾,而反求诸心,在批判理学的过程中把宋明道学发展到极点的。刘宗周独标“慎独”之旨,更是为了救正王学未流之弊。黄宗羲非常注意揭示各家思想中存在的矛盾,他论王阳明:“先生既言格致即《中庸》明善之功,不离学问思辩行,则与朱子之说何异?先生每讥宋儒支离,又躬蹈之”[7]。又说李材“欲倒归于修身,以知本之本与修身为本之本合而为一,终觉龃龉而不安也”[8]。对罗钦顺,他先肯定“盖先生之论理气最为精确”,然后指出“第先生之论心性,颇与其论理气自相矛盾”[9]。这体现了黄宗羲注意分析各家思想的矛盾,从中寻求理论发展线索的努力。
再次,黄宗羲认为,要把握宗旨,还要注意辨析各家宗旨的异同,即所谓“于其不同处,正宜著眼理会”[10]。通过分析比较来鉴别各家宗旨,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它。他分析湛若水与王阳明,指出湛若水“与阳明分主教事,阳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随处体认天理。学者遂以王、湛之学,各主门户。”[11]通过这样的分析比较,使我们既明了二者之间的差别,同时也就更具体更准确地把握了各自的宗旨。
最后,黄宗羲认为,还必须把个人的宗旨放到整个时代的学术发展过程中作动态考察,因为学者都生活在一定的时代中,时风众势会折射到他的思想中去,而他的思想又总是扬弃于前人、授受于时人并影响于后人,且与时代的思潮相沉浮。只有把握了这一切,我们才能对其宗旨的意义和历史地位作出正确的认识和评价。如他对王阳明思想分析道:“有明学术,白沙开其端,至姚江而始大明。自姚江指点出‘良知人人现在,一反观而自得’,便人人有个作圣之路。故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然‘致良知’一语,发自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后来门下各以意见搀和,说玄说妙,几同射覆,非复立言之本意。”[12]经他这样纵向勾勒和横向比较,我们对阳明宗旨及其思想全貌和它在学术史上的地位,就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总之,要把哲学家的思想放在整个时代学术之矛盾发展中作考察,而其自身宗旨的形成与发展又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过程。因此,只有把思想分析与历史评价,横向比较与纵向考察相结合,才能在动态的矛盾分析中客观地、准确地把握其宗旨,分清是非得失,从而完整地、历史地把握其整个思想体系及其在哲学史上的地位,不掩饰其失误,但又不因其失而废其得,而是要努力发掘其一偏之见,即真理的颗粒,因为真理的海洋要是由这无数的涓涓细流汇聚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