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斋”———摒弃为名为利的思想
《人间世》的开篇便是孔子的得意门生颜回向孔子辞行的画面,颜回说自己要去卫国,孔子问他为什么要去时,他满怀热情地回答孔子说:“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焦,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颜回说他听说卫国国君正当中年,轻率地处理政事、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地死亡,却看不到自己的过失,因此想遵照老师“治国去之,乱国就之”的教导,去教化卫灵公,使他对自己的做法有所觉悟,达到“其国有瘳”的良好愿望。孔子听后,给颜回泼了一盆冷水,说:“嘻,若殆往而刑耳!”意思是说,你去了不但不能不救国救民,反而会白白地搭上自己的性命。因为自古以来的圣人都是“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但颜回的情况却是“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接着孔子又向颜回指出了“求名”、“用智”的危害,“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也就是说颜回此举是有贪图名誉、奋用私智的嫌疑,他这种“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術暴人之前”]的做法,被人“命之曰菑人”,而“菑人者,人必菑之”,其结果是反而被别人所害。接着孔子又进一步指出,如果卫国国君能够做到尊重贤才而憎恶坏人,又何须烦劳颜回前去呢?因此,除非你不诤谏,否则卫君一定会乘着你的漏洞而以他的巧辩与你相斗,你一定会不被信任,以反复诤谏而死于“暴人”之前。颜回仍不死心,接下来又提出了“端而虚、勉而一”、“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等对策,可以看出颜回已对此行做出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经过老师孔子的一一批驳,颜回终于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明白了自己的做法确实是徒劳无益的,最后不得不向自己的老师———孔子求教自己到底应该怎样做。孔子的答案便是让颜回先进行“心斋”,达到“心斋”的关键是:“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也就是说进入了“心斋”的人才可能“虚而待物”,因而能够达到“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的境界。也就是说达到这样境界的人,已完全摒弃了为名为利而进行劝谏的想法,国君能听进去的话就劝谏,听不进去的话就拉倒。也正因为这样的人的心境是空虚的,已抛弃了名誉、智慧的羁绊,故而便可“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这种“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境界,恰如一把打开乱世之中通向生存之门的钥匙,它可以让人“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它能顺应万物的变化,是禹、舜治天下的关键,也是伏戏、几蘧所终身奉行的准则。因此,学会了“心斋”的人,也就好比找到了乱世中生存的一把钥匙。深深被老师的“心斋”大法所折服的颜回,游说卫国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二、“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
仅仅找到乱世之中通向生存的第一把钥匙还不够,还必须有第二把钥匙。“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便是庄子所找到的第二把钥匙。这把钥匙是从楚国贵族叶公子高和鲁国贤大夫颜阖的经历中找到的。叶公子高要被楚王派去出使齐国,但齐国对待使者的态度一向是“甚敬而不急”,因此他担心此次的使命如果不能够完成的话,“则必有人道之患”,如果此次的使命能够完成的话,“则必有阴阳之患”。而且他早上接受了使命以后,晚上就饮起了冰来,可能已患上了内热症了。他担负的使命刚刚开了个头,就已经有了阴阳之患。他已经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尴尬境地,无论使命能否完成,他都将会有灾祸,但孔子在接下来的话中,还是为叶公子高找到了一把打开生存之门的钥匙。针对叶公子高的情况,孔子首先劝导他说,人生于天地之间,事亲与事君是无可逃脱的责任。对于事亲来说,只要“不择地而安之”,也就是不论身处何地,只要能把父母安顿好即可。这对于叶公子高来说自然不需费太多的事情即可办好。而事君,则要“不择事而安之”,也就是不论什么事都要为他办妥,才称得上“忠之盛也”,这就对臣子是一个极严峻的考验,如眼下叶公子高就遇到了这样一个考验,他到底该怎么做呢?庄子又借孔子之口对他说,要做到“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孔子告诉叶公子高,既然这是为人臣子的固不得已的事,那么就应该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似乎与前面孔子劝颜回的态度不太一致。其实不然,颜回游说卫君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叶公子高则是无可逃脱的。孔子在为叶公子高分析了外交中的“溢美”、“溢恶”的严重后果之后,以“法言”的形式向叶公子高指出了外交的原则是“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然后又分析了外交中凭借智巧角力时出现的“阴与阳”、“治与乱”、“谅与鄙”、“简与巨”等复杂状况,以及由此所导致的“奇巧”、“奇乐”的结局,最后仍然以法言的形式告诉叶公子高在外交中一定要做到“无迁令、无劝成”。告诉完叶公子高这些以后,庄子将这些生存哲学精辟地概括为:“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而且还说能达到这种境界的就是“至矣”,也就是相当完美了。这实在令我们为他拍案叫绝,正是在这种生存哲学的指导下,庄子为当时的一大批伴君如伴虎的官僚贵族们又找到了一把打开生存之门的钥匙。这把钥匙也同样适合鲁国贤大夫颜阖。颜阖将要成为卫灵公太子的师傅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官职,但是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要傅的这位太子的品性是“其德天杀”[,而他的智慧正好能够识别出别人的过失,而不能认识到自己的过失。所以如果对他不讲究治国原则的话,就会危害卫国,而如果对他讲究治国原则的话,又会危害自身的生命。颜阖应该怎么做呢?庄子这一次则借蘧伯玉之口提供给他的生存哲学是:“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也就是说让颜阖外表上最好多接近卫灵公太子,内心里最好多顺从他。即使这样,还是有一定的危险性,因此,还应该做到“就不欲入,和不欲出”[,也就是外表上接近他时又不要过分陷进去,内心里顺从他时又不要太显露,要做到“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涯”[,这样就可以做到“达之,入于无疵”[的境界,从而保全了自己的生命。蘧伯玉对颜阖的这番教导,不正是庄子借蘧伯玉之口对“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的生存哲学的生动阐释吗?为了能更清楚地表达这一生存哲学,庄子接下来又连用了三则寓言来进一步阐述:螳螂因“积伐而美”而怒其臂挡车的不智之举;老虎虽然凶猛,但因为养虎者能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因而它不得不乖乖地向饲养自己的人献媚讨好;而养马者因为马身上有“蚊虻仆缘”,但他由于“拊之不时”而终于导致了马“缺衔毁首碎胸”的严重后果,这三个例子,两反一正,进一步说明了在利用“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这把打开通向生存之门的钥匙时所要把握好度的重要性。
三、树立“无用致福,有用招祸”的生存观念
在庄子看来,生于乱世之间,要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能做到“心斋”和“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还是不够的。那么人们还应该怎样做呢?庄子认为由于受传统思维的束缚,太过于追求对社会“有用”的名利思想严重地阻碍着人们在乱世中的生存,因此,要想在乱世中很好地生存下来,人们就必须坚决地屏弃这种观念,更新生存思维,树立“无用致福,有用招祸”的生存观,这也就是通向生存之门的第三把钥匙。庄子在《人间世》中一连用了四个寓言故事来具体阐明怎样利用好这把钥匙。第一个寓言故事讲述了一位名叫石的木匠,他在曲辕这个地方见到一棵“其大蔽数千牛,挈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旁十数”的大栎社树,然而匠石却对这棵栎社树视而不见,“遂行不辍”。其弟子对此大惑不解,并向自己的老师请教其中的原因,匠石便向弟子详细地讲解了其中的奥妙,原来这棵栎社树是一棵无用的“散木”,如果用它做成船,则会沉没;如果用它做成棺椁,则会很快腐烂;如果用它做成用具,则很快就会毁坏;如果用它做成门和窗,则会脂液流出如樠树,不够坚实;如果用它做成柱子,则又会生蠹虫。所以说它是一无可用的“散木”,因此它才能够如此长寿。匠石回到家后,栎社树给他托了一个梦,说匠石的说法不够恰当,不能拿自己和那些“文木”以及“楂梨橘柚果蓏”之属的文木相比,因为这些树木都有用,所以“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而栎社树自己“求无所可用久矣”,几乎被人砍死过,现在终于托身于社,才成就了自己“终其天年”的愿望,栎社树的经历不正是“无用致福”的很好的说明吗?第二则寓言中,南伯子綦在商丘所遇到的“大木”的情形则进一步证明了这把钥匙的价值。这棵大木的绿阴足可荫庇千辆马车,但是当南伯子綦对这棵大木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这棵大木的枝干“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它的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舔舐它的叶子,“则口烂而为伤”;嗅一下它的气味,“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可见,这确实是一棵毫无用处的“散木”,但也正因为它的无用,才成就了它的“长寿”,因而“神人”也以它为榜样而效仿。这棵“异木”与栎社树的不同在于,自己的枝干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无用的,叶子与自己散发的气味更是奇毒无比,因而也根本无须像栎社树那样寄托于社才能保全自己,因而它也更进一步验证了庄子“无用致福”生存观的重大价值。第三则寓言中的情况与前两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宋国荆氏这个地方的“宜楸柏桑”,两把以上的,就被想要用它们来做拴猴子木桩的人砍走了;三把四把那么粗的呢,就被想要用它们来盖高大华丽房屋的人砍走了;七把八把那么粗的呢,就被想要用它们来做单幅板棺椁的富贵人家砍走了。所以这些树根本无法享受自己的天年,都是早早就夭折了,这正是因为它们有用而招致的祸患哪!除了以上这些树木之外,山木、桂树、漆树以及“楂梨橘柚果蓏”之属等,也都是因为自己有用而招致灾祸。这些例子证明了“有用招祸”的生存哲理,又从反面印证了庄子“无用致福”生存观的重大价值。无用的树木能够致福,有用的树木会招来灾祸,那么无用的人的情形又会如何呢?庄子在第四则寓言中为我们进行了精彩的剖析。支离疏是南都学坛2014年第3期一个极端畸形的人,他“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他以“挫针治繲”、“鼓策播精”养家糊口。统治者征兵时,他还可捋起袖子、伸出胳膊、大摇大摆徜徉于期间而丝毫没有被征的忧虑;统治者摊派各项徭役时,他因为长期残废而根本不用服役;统治者赐给有病的人以谷物时,他还可以受到三钟米、十束薪的赏赐。至此庄子不仅发出了由衷地感慨:“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身体残缺,本来是一件极其让人痛苦的事,但在那个乱世纷纭的年代,却成了保全自己、并能使自己安享天年的灵丹妙药,那么一般没有残疾的人又该如何保全自己呢?庄子告诉人们的做法是“支离其德”:使他的道德成为世俗看来不正常的,也就是屏弃道德智慧之类的东西,这样的话也就可以像支离疏那样“终其天年”了。这则寓言故事从人的角度再次验证了庄子“无用致福”的生存哲学,从而也把如何利用第三把钥匙打开生存之门的使用方法完整清晰地呈现于世人面前。
总之,庄子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生命根本无法得到保全的时代,人们的生命常常会因为种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轻易丧失,庄子作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哲人,为人们找到了一扇保全生命的大门,这扇大门需要三把钥匙才能打开,第一把钥匙是“心斋”,进入“心斋”的人才可能保持内心的空虚;只有内心空虚了,道才可能会集其中。进入这种境界的人才可能“虚室生白”,进而可以“吉祥止止”了。然而进入这种境界的人,要想真正能求得生存,还需要找到另外两把打开这扇大门的钥匙,即牢固地树立起“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和“无用致福,有用招祸”的生存观念。这就是庄子这位哲学大师提供给他所生存的那个乱世的人们的生存良方。这无疑是极其明智的,但又是无可奈何和愤世嫉俗的!
作者:梁保建 单位:南阳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