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财富幻象:本质内涵及其表征
以“货币—资本—财富”为内在逻辑的资本主义制度的生成,昭示着抽象财富与有形财富的严重背离。资本不同于前工业社会纯粹追求使用价值的物态形式财富,资本生产的目的是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实现自身的无限增殖。伴随着财富社会形式的嬗变,财富由物质实体形态流变为货币形态,再嬗变为信用货币,财富的社会形式和物质内容也逐渐开始分离。财富的社会形式游离于财富之外,其形式的运动突破了物质内容的界限,形式对质料的超越,除了赋予质料以相对价值外,形式的主观性已经突破了财富的物质内涵和外延。[2]这种形式对质料的无限超越为意向性财富的生成提供了充盈的运行空间,人们追求财富的动力逐渐源自“意向性财富”,并逐渐使人的认知领域发生变化,产生拜物意识的财富幻象。财富幻象实质上是人们背离财富的物质实体构成、财富产生的历史关系以及财富的属人性,在人们的主观意识中形成的“意向性财富”。这种“意向性财富”把财富的一般形式颠倒为财富的本质;把资本看作单纯的物,想象为财富产生的内在依据;把人们对财富的占有和享受,想象为对人的本质的占有以及人的本性的回归。[3]财富幻象脱离了财富生成的本来意义,把作为资料因的财富翻转为动力因的财富,把对财富的追求意念化为人的本质力量的自我确证。财富幻象有以下四种表征:
(一)商品幻象
商品乃是马克思剖析资本主义社会的逻辑起点。商品是由价值和使用价值构成的,是二者的统一体。相对于商品的使用价值,马克思则更关注商品的价值。通过对商品价值构成的分析,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所物化的社会关系。当今时代,在各种媒介不断强化凸显商品的使用价值以及商品的强大功能的渲染下,商品生产无处不在,丰裕的商品堆积成“商品景观社会”。德波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就是景观社会。“在现代生产条件下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4]媒介与商品的勾连使得商品景观通过各种形式的媒体文化不断膨胀起来,人与人的关系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表现为商品与商品的关系。个人的存在就不再由自身的基本生活需求所表征,而是通过对商品的占有表现出来。于是,商品幻象就成为社会中重要的决定力量,幻象产生欲望,欲望刺激消费和生产,由此不断循环往复,生成了商品的“景观社会”。
(二)货币幻象
货币不是天然存在的,它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商品交换的最初形式是“物物交换”,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交换的扩大,“物物交换”的困难日益显现,越来越需要一个一般等价物形式的出现。于是,货币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得以产生。货币幻象主要根源于以货币为基础的有效需求以及以个人的愿望为基础的无效需求之间的差异,是个体的观念与现实事物对个体存在的观念之间的差异。货币具有把观念的东西变成现实以及把现实变成观念的能力,具有通约一切价值的力量。人们开始把货币符号主体化,把货币意念为购买一切、创造一切的万能之物,对其高歌颂扬和顶礼膜拜。货币幻象在其本质上是对人性被货币异化之后的人对货币崇拜的一种表达,是人性中“恶”的一面的幻觉想象。
(三)资本幻象资本
虽然以物的形式来表象自己,但资本不是纯粹的物,不是物质的和创造出来的生产要素的总和,它表象的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后者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独特的社会性质。”[5]资本的天性就是实现自身增殖的最大化,通过扩张运动,把物质世界不断资本化。资本就像一部“永动机”,通过形成一个具有强大吸附力的漩涡,将世界的一切要素都吸附到自身的运动之中。在这个永无止境的运动中,所有的要素都是资本增殖的要件和环节,工人只是剩余价值生产的工具,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人格化”,也是剩余价值的实现者。[6]资本以其强大的经济权力宰制着社会的进程,影响着人的价值观念和生存理念,进而使得人们把资本神圣化,把资本理解为财富创造的源泉。于是人们对财富的欲望和渴求嬗变为对资本的崇拜,产生资本幻象。
(四)符号幻象
当下消费社会的特点已经从“物的消费”转变为“符号消费”。鲍德里亚指出,当下社会已经不再是19世纪的工业社会,而是一个符号的社会。商品不仅仅具有马克思所描绘的使用价值、交换价值,还具有符号价值,即彰显个性、地位、身份以及权力等象征性意义。“物成为了符号,从而就不再从两个人的具体关系中显现它的意义,它的意义来自与其他符号的差异性关系之中。”大众媒介的营销强化了符号对社会的控制,影响着人们的消费观念和消费行为。人们在对符号的追逐中丧失了主体自我,成为符号的“傀儡”,消费已不再是物的使用价值的消费,而是一种抽象的符号消费。人们被湮灭在浩荡的消费欲望中,通过符号的消费来表征自身,成为社会再生产的一个环节。在这种消费伦理的导引下必然会呈现一个盛行于消费社会的“符号幻象”:个体通过符号消费获得身份和地位的认可,彰显自己的存在和价值,成为被符号所牵引的消费的木偶。
二、财富幻象:历史生成与问题本质
(一)历史生成:物化—异化—幻化
作为一种“乌托邦”,财富幻象不是先天固有的,而是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中历史形成的,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财富幻象存在着自身生成的内在机制:“物化—异化—幻化”。1.物化马克思对“物化”进行了较为深入的阐述。物化不但是商品的特点,而且是资本主义生产的所有范畴的特点。从某种意义上说,物化存在于“一切已经有商品生产和货币流通的社会形式”[8]中。物化是主体的对象化过程,借助于社会分工并在商品生产和市场条件下,以各种实存的物质作为劳动对象,借助于劳动工具和设备,在人的操控下进行改造、加工,使之符合人的主观意志。正是通过人类的劳动,自然界被打上人的“烙印”,被物化为人类的创造物。同时,在商品生产的过程中,劳动者把自身智力和体力放大的同时,也把自己物化了,使之成为可以进行交换的“物件”,劳动者本身成为商品,并通过劳动力的形式进行买卖。物化是商品经济社会存在的基础,也是人类自身生存的必要过程,这一过程将伴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不断持续,只要存在商品经济社会,物化现象就不可避免。在商品经济形态下,物成为统治社会的主要力量,人之间的关系转变为物之间的关系。2.异化马克思从国民经济学的立场和前提出发,观察到国民经济学所谓的“经济事实”,即“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为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9],工人的劳动对工人而言是使自己更加贫困的异化劳动,而工人的劳动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同工人相对立。这种异化劳动对工人来讲已经不是人的本质的自我确证,更不是人的原初存在方式,而仅仅是一种满足自身生存的活动,一种谋生的手段而已。工人劳动创造的产品不再属于工人而属于资本家,工人获得的只是能够维持自己生命的必需品。资本家窃取了工人的劳动果实和劳动自由,也就意味着剥夺了工人作为人的本质。3.幻化异化的社会现实会侵蚀人的主观精神,使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发生根本嬗变,特别是在货币被神圣化和人格化后,某些抽象符号价值可以通兑现实世界的固有价值时,拜物意识的精神幻化得以出现,财富幻象得以生成。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集中批判了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的幻象本质。马克思认为,商品拜物教是人们对商品的顶礼膜拜而产生的精神幻化的结果;货币拜物教主要源自于当贵金属固定地充当一般等价物时,生产者的命运就取决于商品能否转换为货币,对商品的幻象开始发展为对货币的幻象;资本拜物教的产生使资本主义社会嬗变为一个颠倒的、幻觉的世界。在经验世界里,社会的一切皆颠倒过来,作为人类发展手段的财富转变为人的存在的目的。而在抽象的世界里,颠倒的假象在资本主义世界图景的排序中,符号开始转变为实体性存在,成为客观价值形成的第一因。[10]
(二)问题本质
1.财富幻象:劳动异化的必然结果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在于人具有本质意义的生命活动,即感性生命活动。正是这种有意识的生命活动人才成为一种社会存在物,因为劳动不仅创造劳动产品,同时也创造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马克思认为“我的劳动是自由的生命表现,因此是生活的乐趣”,“劳动是我真正的、活动的财产”[11],财富的价值只有扎根于生命过程中才具有意义,一旦离开生命过程,这些财富只不过是一堆原子和分子,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因为在劳动过程中,人把自己的体力与智力渗透到外面的客观世界(包括物质财富),使得这些死的物质财富成为能够表达人的意愿、展示人的力量的有生命的东西。这一过程同时也是展现人生意义与人生价值的过程,这才是人生惟一有意义的事情。[12]财富的本质只能是“劳动”,这是由人和劳动的本质共同决定的。一方面,人的本质是由“劳动”这一“类本质”和“社会关系”这一“社会本质”共同构成的。另一方面,劳动的本质实际上也就是人的本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自我确证”。[13]财富的创造只有根植于劳动中才能展现其应有的价值,彰显生命的意义。一旦财富创造背离劳动过程,就没有任何意义可言。财富幻象则是脱离了劳动的本质创造,是劳动异化的必然结果。2.财富幻象:财富创造的手段因和目的因的颠倒如果说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历史的必然归宿,那么财富就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手段。但当社会财富发展到以资本为内在逻辑的财富扩张体系时,财富就被资本所座驾、所异化。资本具有无限增殖的扩张本性,通过资本制度运作使得社会的一切存在都被纳入到资本的控制之下。其控制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资本的人格化。资本具有宰制社会的经济权力,而这种经济权力的执行者就是资本家。资本家的行为和意志体现出资本的意志和本性,作为资本的“傀儡”,资本家的唯一目的就是追求剩余价值的最大化。其二,人格的资本化。所有可以想象的人类行为,只要在经济上成为可能,那么就能得到道德的许可,以至于个人的人格、尊严成为交换价值进入市场,被打上价格标签进行买卖。[14]其三,价值通约主义。其通俗表达就是“金钱万能论”。当然,这一通俗观念是以一切东西都可以用金钱来计量作为前提预设的。价值通约主义的基本内涵是基于资本原则之上的,并且从属于资本无限自我增殖之生命原则的价值通约主义,即资本原则已经取得了支配整个社会行为的至高无上的权力。[15]资本无限增殖的扩张本性必然会导致人类终极追求的失落,尤其是当资本与权力相勾连时,更使得人类自由全面发展的目的堙没在少数人追求财富最大化的目的中。作为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工具因的财富嬗变为人的存在的终极目的因。人存在的唯一价值和目的就是追求和占有财富,甚至不惜采取投机和欺诈的手段去获取财富,以此来彰显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成为财富的“仆人”,被财富所奴役。
三、超越财富幻象:人的本真存在状态的复归
(一)感性活动:人的本真存在状态的复归
共产主义作为一种社会主张毫无疑问要消灭人的异化状态以及要消灭作为人的异化状态之根本的私有财产关系。财富幻象有其积极的一面,在财富幻象的推动下,社会总财富必然呈几何数倍增,社会从低级到高级阶段的发展进程加快。此外,财富幻象也有其现实的物质作用,这是由于它可以为更高一级的社会形态奠定必要的物质基础。资本家“作为价值增殖的狂热追求者,他肆无忌惮地迫使人类去为生产而生产,从而去发展社会生产力,去创造生产的物质条件;而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为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建立现实基础”[17]。换言之,财富的幻化不过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炼狱,更是通达自由王国的必经路径。要真正实现人的彻底解放,最终途径必然是建立起“自由人联合体”,才能从根本上摆脱财富幻化对于人的统治,进而通过对财富幻化的扬弃,最终实现人的本真存在状态的复归。消灭财富幻象之后呈现出的是一种社会劳动的状态、一种感性的对象性活动的状态,在这种感性的对象性活动中发生着人与自然、人与人的一种感性的对象性关系。感性活动是人类最基本的活动,在此基础上生产出的劳动产品,是劳动者自我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存在。感性活动过程也是劳动者把自己的本质力量客观化为劳动产品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自然界只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展现,但决不是人的丧失和被奴役。感性活动是人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对象的过程,是人作为主体性存在的本质力量的实现过程。感性活动不仅是人的存在方式,也是人的最本真的存在状态。
(二)财富幻象扬弃的必由之路:利用资本消灭资本
以“追逐自身无限增殖”内在运行机制的资本逻辑已经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然而,资本的扩张逻辑产生的劳动与私有制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成为制约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桎梏。换言之,资本不仅为劳动价值的创造设定界限,而且资本的增殖本性又迫使其突破这一界限,因此资本本身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资本按照自己的本性来说,会为劳动和价值的创造确立界限,这种界限是和资本要无限度地扩大劳动和价值创造的趋势相矛盾的。”[18]而要解决这一矛盾,就必须具备两个现实的条件:一是使异化劳动成为一种不堪忍受的力量,使得大多数人成为无产者,成为革命的力量;二是以生产力的大发展消除普遍的和极端的贫困。而要具备这两个现实的条件,就目前人类的生产力发展水平来讲,必须通过资本来消灭资本。一方面,充分利用资本的内在矛盾,使异化劳动成为劳动者不堪忍受的力量;另一方面,利用资本逻辑产生的巨大生产力来创造更加丰裕的物质财富,从而消除普遍的、极端的贫困。而能够担当这一历史重任的只能是无产阶级。当无产阶级最终取得政治上的统治,并占有了原本属于劳动者的所有资本。无产阶级占有资本的目的就是要把资本变为公共财富,使私人财富变为社会财富,从而使得资本失去其阶级属性,让这些庞大的财富真正成为扩大和提升劳动者素质和生活的手段,而不再使广大劳动者隶属于资本,从而扬弃了财富的异化和幻化。在扬弃了财富异化、幻化的社会状态中,人与人之间通过感性活动而建立起对象性关系,社会成为“自由人的联合体”,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才能真正成为现实。“人终于成为自己的社会结合的主人,从而也就成为自然界的主人,成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
作者:谢存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