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借用“不求甚解”这句成语,标示古代文学研究者应该采取的研究态度,亦提醒读者在阅读经典时,应打破牵强附会之恶俗,回归到生活、人情、人性,寻找到正解之途。这实在是解读古代文学经典的广谱指南。
关键词:詹福瑞、民国古代文学研究、不求甚解
“如果说林黛玉的一生是灵之舞的话,那么潘金莲的一生则是欲之舞。林妹妹不愁吃穿,愁的是爱的不能实现,精神追求的幻灭……潘妇人挣扎在社会底层,在武大家要为生存付苦力,在西门家,虽吃穿不缺,却也不能自主,要生活好,就要耍刁放滑,献媚争宠,最终迷失在欲望中……灵与欲构成了人性的两端,合起来恰恰反映了人性的全部。所以不论是写人的性灵,还是写人的欲望,只要深刻,都堪称不朽。”
这是詹福瑞先生新书《不求甚解》之一篇《于人性世情处勘入》里的一段话。
单看带有调侃意味的书名,不乏有好奇心的读者想翻开素雅的封皮读上一段,可相信不少非学术研究者看到那副标题——读民国古代文学研究18篇,往往又会犹疑着嘀咕:这书恐怕又是一部学究气很浓的东东,我辈才浅,如何啃食得动这又古又硬的无味化石?
可是如果你恰恰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驻足任意翻上一页读上几段如文首的内容,你会惊喜地发现,原来这部书,准确说这18篇随笔,是如此好看,易读,有趣,好玩!字里行间玩味之际,你甚至会不由自主地会心微笑。这时,你该暗自庆幸,好运来了!《不求甚解》这四个字下,包裹着的是如此一份精致、真诚的礼物,且决不缺乏实用性——它实在是解读古代文学经典的广谱指南!
“不求甚解,自有我本人对古代文学和古代文学的研究文章知之难、解之更难的感慨之意在,但是更主要的还是要表明,面对一般读者阅读经典,古代文学研究者应该采取的研究态度。借用这句成语,谈谈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如何有利于经典阅读的问题。”此为作者初衷。
一口气读罢18篇作品,你会欣喜且快慰,是“今朝风日好,或恐有人来”的不经意间眺望下,果有老友不期而至的愉悦,是心存疑窦百思不解左右为难之际,忽遇长者拨云见日春风化雨的满足。
选本标准:平视一切
民国古代文学研究论述当然不只有18篇,附后于詹先生随笔的18篇民国论述,其中不乏名声显赫的大家之谈,如胡适《〈西游记〉考证》、鲁迅《魏晋风度与药及酒之关系》、胡云翼《宋词研究•词人柳永》、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但也不乏阿印、阿丁、李长之等较一般读者为生僻之作品。
他的选取标准是怎样的呢?作者自言,此18篇论述“最大特点就是不离文本,重视对作品的分析。文学研究的个性色彩突出,重个人的感受,个人的体验,个人的参悟。”
“当《红楼梦》研究的专家已经到了遍地走的年头,《红楼梦》的研究著作文章也就只能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了。既然可以称家,他的文章不管多水,总应该有所建树的吧,哪怕只是只言片语有新见,许之以家,也不算贱卖的。但也给我选取研究《红楼梦》的文章带来困难。论影响之大,上个世纪20年代胡适的《红楼梦研究》,俞平伯的《红楼梦辨》是不能绕过的。更何况大家之外还有小家,小小家。好在本文不是学术史,并不受文章地位、作者名份的左右,颇带有个人的好尚,所以摆在读者面前的就是阿印著的《林黛玉的悲剧》。看了似乎有话可说,有话好说……”
作为长期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詹先生,既是弟子如云的学者,同时还是仕途中人,曾长年从事高校管理工作,至今又在国家图书馆馆长的位置上,可谓学者型官员的代表,但其不管为政为文,难脱的仍是淡定的士人气节,不媚俗、不从流、不盲信,甚至对自己从事的研究,亦视之淡然:研究文学的人,多自视甚高,认为这是个高雅的工作。其实同所有工作一样,一旦成为职业,就不免匠气。就这一点来说,与修鞋、修表的没什么两样。
其平常平和平视一切的心态可见一斑。
作为先生弟子之一,我亦不只一次猜疑:以老师的真性情,如何应对官场上的某些假威仪?
我想这除了天性使然,与先生长年古典文学的浸淫有关,与真正吸纳了千古文章中的精髓美好有关。尤其是作为中国李白研究会副会长的詹先生,可谓诗仙不多的灵魂知音之一,多次听他闲聊时感慨李氏的生命意识:在唐代的诗歌中,不乏生命的跫音,但没有任何一个诗人有李白那样强烈的生命感受和倾诉。
在《从艺术的立足点看》一文中,写柳永艺术创作的原动力,他再次提到生命意识:他的念旧,他的贪欢,他的伤别,都出自他对生命的珍惜、留恋和感悟……这样及时行乐的思想,是如此熟悉,细按之,竟与李白无异,都是光阴催逼的。这才是一切艺术最原始的动力,也是一切艺术的本质。
佛家讲: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诸法无我。一个真正有生命意识的人,面临选择时,天地之间惟一的标准就是他的灵性所向,与其他一切无关。
因而,詹先生在讽刺“现在的专著都是砖筑,非如砖厚不敢言分量之重”之际,表明自己很欣赏一位并非专门研究李白的人李长之写的六万字的小册子:《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这部与砖筑们相比微薄不足道的作品中,关于李白的痛苦的分析,是目前我能够见到的研究文章中最有穿透力的批评。”客观,不以名气地位论英雄,这看似基本的学术心态,在如今是如此鲜见!
阅读经典:不求甚解
在此书序中,作为长年从事古代文学研究的詹先生不无担忧地道出:从近些年的文章看,古代文学研究对于读者阅读的帮助和引导,已经被一些研究者忽视了。我们只顾低着头去搞学术了,至于研究的成果对于读者阅读作家作品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则少有人去思考。
我想,也正是这份忧患意识,引得先生三年不辍,应刊物之约把本不在写作计划之内的稿件足足写满了18篇。“本意是想作一些客观的介绍,有立此存照的意思。但是真正写起来,就感到无法客观,也无法离开个人对经典的理解而去单纯地谈论文本身了。就不免有了捭阖于论文和作品之间的恣肆,甚至就是借题发挥的自语。”
这借题发挥的自语却无一不是发自肺腑的感怀良言,尤其是对文学作品望风扑影的甚解与无中生有的旁解,想必让作者早就深恶之痛绝之了,比如一部读了只觉好玩开心的《西游记》,“有了学者高深的理论,我们实在不敢把这部名著读浅了,读糟蹋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真实感觉,唯恐它是假相,掩盖了实质……鲁迅和胡适这两位思想家却未从人们谈得玄而又玄的《西游记》里看出思想来,反而看出了它游戏的浅。”
“现在我们的文学史,我们的文学研究,似乎越来越玄乎,如果不深挖出一点思想、整出什么意义甚至是什么主义来,就显不出研究的价值或文学史的水平……我们篇篇都要挖掘不止,硬要挤兑,生出思想,就走偏了研究的路径。”
“更有一些研究者,偏于诗中找神圣,不如此不敢称佳作,于是在研究中也就出现了一拨索隐派。讲无一字无来历,无一诗无寄托,诗成了政治的修辞标本,个人遭际的有韵日记,把诗讲死了。”(《最为难得是常情》)
作者对中国古代文学是充满感情的,“它们就像天空的星斗,眨着神秘的眼睛远远地望着我们,既亲近又陌生”,正是对于前人留下的文化遗产的珍视,让他愿意发声振臂,做指导读者阅读的研究,才有可能把读者真正带进文学作品,提高他们的文学鉴赏水平,而读者需要的是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通的同情之理解,与他们的接受相适应的平易之论说。研究者故作高深的过度阐释,不仅会对读者正确理解作品发生阻隔,甚至于败了读者阅读胃口。
不求甚解,实在是提醒读者应该打破牵强附会之恶俗,回归到生活、人情、人性,寻找到正解之途,才不会亵渎作者之创作本意与文学价值。
“中国古代文学最需要阐释与三灾八难,同时也怕阐释与研究。好的研究、正确的阐释,可以引导读者的阅读,加深对文学现象的理解,可谓一块磨刀石,只能使古代文学这把锈蚀斑斑的宝刀更加光鲜和锋利。但是如果偏离文本的阐释,类似汉儒那样冬烘先生式的研究,只能在本来锈蚀斑斑的文本上,再覆盖上砖头瓦块,藤条葛蔓,实际上这对理解文学作品不是帮忙而是添乱。所以,现在的古代文学研究,不仅要阅读文献,理解文本,还有清理垃圾的工作。而清理工作的基础有的就是由文明之伪回归人类普通的生活。”
在詹先生附后的民国研究文章中,我本人最爱的是胡适的《〈西游记〉考证》,从《慈恩三藏法师传》里考证唐僧取经为中心故事,到《拉麻传》中孙猴子的原型,再到作者吴承恩的推断。博采广集,言语诙谐,让人一口气读将下去,感觉过瘾。尤其是最后那句结语:《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这点玩世主义也是很明白的;他并不隐藏,我们也不用深求。
诠释风格:通俗可亲
无论是民国时期的古代文学研究,还是有关于这些研究的评注,本身都会被归入理论研究的文字范畴,如铅块般的大海,尽管浩渺渊博,却也让人看久了生厌生畏生出逃离之意,然而詹先生的文章却似乎更像傍近大海的无垠堤岸,你即使是从未行走于其上的远方来客,赤脚踱步于其上,都不会感觉不适,因为或深或浅埋伏于洁净沙下的,是数不尽的惊喜,或是一只静居的小蟹,或是几只洗白了的贝壳,或是一小株尚存大海体温的青藻。
看看这些文字吧:
——对于春天的感觉,也许两千年前的人与今人就有不同。两千年前的春天,人也许和动物有许多相同的触觉和感觉。春天,河边,水鸟关关求偶。就是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河边,一个青年男子看上了漂亮的女孩子,想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想方设法示爱求爱。多么美的画面,多么真实的情景!我们甚至都可以感受到春情的深厚气息了。但是随着人类的进化,文明程度越来越高,我们似乎渐渐失去了春情这原始的感觉。(《回到生活本身的逻辑》)
作者要表达的是文明进化而带来的伪化。“这种伪化会使文学远离人的生活,也会使文学研究远离人的生活和人的本性。”
——词不是什么严肃的文学,说白了就是小歌词,古代的流行歌曲。既是流行歌曲,那词儿就浅白易懂,离家国之思远,距一己之情近。词被文人喜爱,就在于它的不严肃,它的随意,它的知己,它的体贴,它的能写诗中忐忑的平常情感,男女欢爱之情。就似一个少不更事的丫头,开口便唱,小曲好唱顺溜,又顿挫而有风情。(《最为难得是常情》)
这些浅显易懂的道理是告诉我们,“文学的价值不在题材的大小,情感的公私,也不在是否有所寄托,或者寄托之内容是否关乎家国,而在于是否触动到了人的思想深处,情感的敏感部分。”
——如果按照有些文章的调子定个性,贾家的这个大少爷,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至少也得是民主革命家了,而且还是红小鬼呢。(《精到而有分寸的人物分析》)
是说作者极厌恶那些上纲上线的曲解作品中的人物,“对于贾宝玉的反抗,我们的教科书和红学著作大都说得过头了。宝玉不喜欢读书,更确切地说是不喜欢读刻板的圣贤书;讨厌接触外人,尤其是厌恶当官的人;包括他喜欢的女孩子,有什么更深刻的思想吗?算什么更严重的事件吗?从孩子走过来,也看着孩子长大的人,知道那是孩子的天性。和所谓的反封建、反礼教没有必然的联系。按照教科书和红学家的逻辑,那现在的孩子不愿上学,学政治就头痛,不愿和大人去应酬,又该是反什么呢?”
网络上关于詹先生的《不求甚解》一书已经有不少评论作品,有某读书网给做的总结可谓言简意赅:
作者考察的虽然是民国时期一些专家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文章,反思的却始终是当代中国学术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即在今天学术研究成为职业、成为“饭碗”的情况下,那种为研究而研究,那种脱离生活常识的创新,究竟是在给读者“帮忙”还是“添乱”?所以作者提出来“不求甚解”,就是不要对研究对象过度阐释,因为这种阐释只会将真相遮蔽得更深。
我更愿意相信,这18篇学术研究之心得,分明是18般古文阅读利器,锋利、精准、独特,既是作者与民国时期学者的对话,又是他与当今读者的倾谈。坦诚、平和、善意,真知灼见外,包裹着让人心清目悦的温暖,那是人间烟火的温暖,是饮食男女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