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老生》采用了大量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有异曲同工之妙,贾平凹对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中国化做出了较为成功的探索。但中西文化语境不同,贾平凹所崇奉的中国传统佛道思想与马尔克斯所信奉的基督教连同人道主义的价值观有所不同。在中西文化语境的趋同与差异中如何开创出一条既合理地借鉴西方新潮的文化理念又独具中国特色的文学前景,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1984年,《百年孤独》被翻译成中文,在中国文坛形成了一个马尔克斯热。……寻根小说也成了当时最成熟的一种文学类型,即使今天看来也是如此。这与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是密切相关的。”时至今日,仍可以从贾平凹的《老生》(2014《当代》第5期)和关仁山的《日头》(《人民文学》2004年9期)发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对我国当代文学的深远影响。囿于篇幅,仅就贾平凹的《老生》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做比较研究,借以探讨魔幻现实主义中国化的当代图式。
一、同是书写一个乡镇百年历史变迁,揭示百年忧伤、孤独与灾难
《百年孤独》描写马孔多村在殖民主义掠夺开发下如何演变成镇,再至现代都市。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家族落户马孔多艰辛创业,布恩迪亚上校组织自由党人进行数十次失败起义,致使承载数千人的数百车辆被推进大海。面对惨烈结局,上校与他的同党既悲愤又不甘于失败,多次反抗,终难改变失败的命运,悲观气馁,陷入迷惘、孤独。他敢革命,一而再发动起义却不知为了什么。他曾回答:“为了个人的尊严。”布恩迪亚愈加变得冷酷、孤独,用他母亲的话讲:老不改悔的“铁石心肠”,终落得在马孔多孤独死亡,而他母亲则始终以慈悲为怀皈依宗教。但这一切都丝毫不能扭转马孔多在殖民主义的凶残掠夺开发,人们道德情操日渐沦丧,伴随着工业现代化的高速发展,日日月月有演不完的喜剧、闹剧和悲剧。无论老人还是中青年,接连不断的非正常死亡,让人感觉荒诞与奇异。最终,马孔多镇海市蜃楼般彻底虚幻、消逝。小说以神奇的魔幻手法浓墨重彩地描绘了百年文明历史的惨重悲剧。同样,贾平凹的《老生》描写秦岭乡镇近百年的风云变幻,一直写到改革开放后非典、矿难,以及假老虎之类的荒诞新闻事件。小说贯穿始终的人物只有两个,年过百岁的老唱师和因饥饿奋起参加革命的幸存者匡三。匡三如同《百年孤独》中的布恩迪亚上校一样进行过多次起义,同道的游击队员接连牺牲,唯有他在死里逃生,顽强斗争,终于迎来了解放。直至暮年,他已是西北军区的司令,像布恩迪亚一样名声显赫、生活优裕,却仍免不了孤独寂寞。《老生》描述曾经十分富裕的当归村,却因掠夺式开发造成当地污染严重、瘟疫流行,难以遏止,最终沦为恐怖的无人村。与《百年孤独》一样以万劫不复的大悲剧结局。
二、皆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以奇异和荒诞的眼光审视现实世界的人物事件,并予以夸张变形如同神话传奇的艺术书写
马尔克斯运用夸张与变形的手法恣意描述马孔多镇远航而来的吉卜赛艺人,“那里有一个遍体生光的光头巨人,鼻子穿着铜环,脚踝间绕着沉重的铁链,正看守着一个海盗藏宝箱。”他们的表演光怪陆离:“染成各种颜色的鹦鹉吟唱着意大利浪漫曲,母鸡伴着手鼓的节奏下出一百个金蛋,训练有素的猴子能猜出人的所思所想,……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村子的街道间迷失了方向,置身于喧嚷的集市中不知所措。”魔幻手法建立在现实与幻想之间,仿佛现实生活中似曾有过,却又予以极端化的夸张与变形,在似与不似、形似与神似之间驰骋的丰富想象给读者“陌生化”的印象。在马孔多镇长住的人亦有生理形体上的奇异之处。马尔克斯丰富的想象力及夸张、变形的手法在行文中一任驰骋,创造出人身体长猪尾巴这种荒诞离奇的怪事怪闻,“乌尔苏拉的一位姑妈……生出的儿子终其一生都穿着肥大宽松的裤子,……那都是因为自出生到长大一直拖着一条拔塞器形状的软骨尾巴,末端还带有一撮毛发。最终,一位屠夫朋友用肉斧帮他砍掉了这条从未让任何女人见过的猪尾巴。”马尔克斯笔下的人死亡后灵魂不灭,阴阳相通,“一天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自己的房间里遇见死人在洗伤口。”此种描述,类似于中国古代传奇志怪小说,尤其是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花妖狐魅的故事。取法中华文化传统的贾平凹在创作《老生》时亦不约而同地采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借以拓展艺术想象的视野,给人以“陌生化”的新奇感。《老生》多次援引《山海经》,“又东三百八十里,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兽,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并阐释:“《山海经》可以说是写人类的成长,在饱闻怪事中逐渐才走向无惊的。”这与《百年孤独》中对于吉卜赛艺人表演的描绘有异曲同工之妙。《老生》亦像《百年孤独》一样,以魔幻化的手法描写现实生活中的荒诞奇异。“娘一死,老黑和爹都住在了王世贞家,如野地里的树苗子,见风就长,十五岁已经门扇高,肩膀很宽,两条眉毛连起来。”如《百年孤独》中人长了猪尾巴,《老生》中“人有的可以长个猪嘴,有的可以长个猴样,猫怎么就不能说人话呢?”人似动物形状,活灵活现。这在贾平凹过去小说中是罕见的,《老生》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用以描写现实生活,如同马尔克斯适用得炉火纯青,圆转自如。《老生》中“麝有幻术,经常在要扣扳机时它突然会变成人,你稍一发愣,它蓦地就逃窜了。”《老生》还通过魔幻的手法予以妖魔化:“四凤……梦见一群狗和猪在自家的院子里说话,它们都是被你阉过挑过的。”如同《百年孤独》多次绘声绘色地描述死去的人重又在活人的面前出现,《老生》中唱师说“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厢房那边站着十八个鬼,那十八个鬼就是被游击队打死的人变的。”马尔克斯和贾平凹在小说中大量运用魔幻手法,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巧妙地增强隐喻和象征意义。发现面前的鬼魂东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非常孤独”,布恩迪亚未用长矛去刺。“在自己房间里遇见死人在洗伤口”,他便与妻子决定离开这个村子,让这死人的灵魂“安心走”,彰显出夫妇俩心地的善良。美丽的吉卜赛女郎“正在人群中观看一个人因为忤逆父母而变成蟒蛇的惨剧。”小说喻示人必须有良善的孝心,否则将会变得像狠毒的蟒蛇。贾平凹在《老生》中一往情深地描述玉镯先前因思念丈夫白土,加之寄人篱下遭受非人的磨难,头发都变白了。然发觉白土还在首阳山垦荒种地,她福至心灵,急欲面见失散多日的丈夫,在清亮的溪水中洗涤蓬乱的白发,一下子变得黑油油的。绝妙的隐喻,逆境中的女人一旦看到了希望,将会重返青春。第二个故事用魔幻的手法描述“滥用权力,坏事干尽的马生,被已死去的白土留下的黑狗追着马生不停地咬,马生也背驼了,气得吓唬着,在地上摸石头,黑狗还是追着他咬。”鲜明地喻示佛家的预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马生仗势凌辱玉镯白土夫妇,即便两人客死他乡,那条忠实的黑狗也会鸣冤叫屈,给马生以严厉惩罚。无论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是贾平凹的《老生》,其所以大量适用魔幻手法书写现实生活中的奇异事件和痛苦磨难,皆旨在以超凡脱俗的艺术想象、夸张和变形等艺术手法,象征和隐喻都得怀有一颗向善向美的良心,用以唾弃和鞭挞现实生活中的残暴与丑行。
三、两者因文化语境的不同,思想内蕴、艺术旨趣存在重大差异
贾平凹深受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在《老生》中彰显的是佛道思想,而马尔克斯宣扬的是西方基督教。面对拒不相信基督教的布恩迪亚,“尼卡诺尔神父放弃了向他传布福音的念头,但出于慈悲心怀仍旧每天来探望他。这时就轮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转守为攻,试图用理性主义者的精神策略动摇神甫的信仰。”《百年孤独》从始至终穿贯宗教神学与布恩迪亚家族特别是布恩迪亚上校实用主义的尖锐矛盾与冲突,宿命注定谋求个人利欲的极大满足终是逃不脱家毁人亡的命运。马尔克斯以犀利的文笔纵深开掘布恩迪亚上校的铁血手段和冷酷卑劣的灵魂。他以革命的名义疯狂侵犯与虐杀:“起初他陶醉于凯旋的荣光、不可思议的频频得胜,濒临显赫声名的深渊。……从哪里发出简短却不容质疑的命令,决定着世界的命运。”杀人如同宰杀鸡狗,布恩迪亚首领的起义者,“他们当中许多人甚至不知道为何而战,”一次次发生内讧,就连起义同盟者巴尔加斯将军为争权夺利也遭上校派人“在乱刀下被剁成肉酱”。一个以革命为名义收买人心逐渐发展为独裁者,疯狂、堕落、残暴。布恩迪亚上校必将自食恶果,在他曾拥有无人可攀比的荣誉与繁华后,最终只能是惨重的失败和可怕的孤独。“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发动过三十二场起义,无一成功。他与十七个女人生下十七个儿子,一夜之间都被逐个除掉,其中最年长的不到三十五岁。”在战争离乱中,潜回马孔多镇的奥雷里亚诺•何塞如禽兽般疯狂地性欲发泄,他非要娶他血亲姑妈的阿玛兰妲,乱伦相爱、道德沦丧。丽贝卡,那个从小就咬手指头,爱吃土与墙壁灰的女人“凭着不屈的性格、贪婪的情欲和执著的野心,吸纳了丈夫超常的精力,使他从一个游手好闲、寻花问柳的男人变成一个干活的巨大牲口”。马尔克斯深刻地揭示鞭挞了资本主义上升时期殖民主义掠夺者的人性异化,在利欲的诱惑下人性的贪鄙。《老生》同样写战乱,也写了农民迫于生存危机参加的游击队的军事行动,贾平凹崇尚佛道思想,且通篇皆由老道士唱师的口娓娓诉说。贾氏在文学观念和表现手法上与马尔克斯有所不同。贾氏追求的是含蓄与深蕴,他在《关于写作的贴心话》中明白宣示:“作品的立意是不错的,但你急于要衍义立意,唯恐别人体会不来,这样就坏了。在大的背景下写你的小故事,从人生体悟了什么,仅有深意藏矣即可。”与马尔克斯满怀道德激情、以尖利的文笔探索与解剖灵魂的奥秘不同,贾平凹追求源于华夏中和美学的藏而不露,极高明而道中庸,是一种含蓄之美。长工老黑杀了曾经收养过自己的财东王世贞,作者平静描述,无论是作者还是唱师皆未作善恶是非的道德评判,一切留给读者去思考、品味。老黑娶他心爱的四凤,婚礼当天遭敌人围剿,被保安团抓获,在王世贞姨太太指使下,“老黑的心被剜出来了,先还是一疙瘩,一放到王世贞的灵牌前却散开来,像是一堆豆腐。”如此疯狂惨烈的报复与虐杀,行文未作道德评价。逼迫无奈躲避进首阳山的白土夫妇贫病而死后,“马生扳着玉镯的脸,说:这是不是玉镯?”最后在玉镯死尸的“脸上捏了一把,让人把他们埋了。”马生人性泯灭,但作者毫不作道德评价与灵魂拷问。《百年孤独》却有着迥然不同于贾平凹的精彩描画。小说极度刻画布恩迪亚晚景的凄凉和孤独:“一如那个遥远的清晨他被判死刑回到马孔多……最近两年他已经耗尽生命的全部眷恋,连安度晚年也已与他无缘。”作者对他残忍堕落的灵魂反复拷问,纵深剖析。他不仅失去了应有的人间温情和人伦之爱,“他在爱的荒漠中结识的无数女人把他的血脉播撒在整个沿海地区,却不曾在他的情感中留下任何痕迹。”马尔克斯俨然是一个傲然挺立在道德法庭上的严正审判官,对其主人公失败的起义予以愤怒的控诉和严厉的谴责。马尔克斯的道德义愤与激情还体现在对乌尔苏拉丰富情感奥秘的刻画上。乌尔苏拉历尽千辛万苦“一心延续家族的血脉”,家族中既然出现了布恩迪亚这样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孽障,连自己的年岁都已忘记却仍不服老的乌尔苏拉“四处碍事却又想事事插手”,为的是家族血脉得以延续以至于中兴。即便是后来有费尔南多这样精明的年轻女人帮她料理家务,也依然无法挽救家族败落的悲惨命运。乌尔苏拉在经历了“无穷的爱意与无法战胜的胆怯之间的殊死较量后,幡然醒悟,从未喝过自己的奶水只以地上的泥土和墙上的石灰为食的丽贝卡……拥有冲动心结和炽热情欲的丽贝卡才拥有无畏的勇气,而那正是乌尔苏拉希望自己的后代具备的品质”。她以非凡的洞察力透彻地解剖儿子,他是一个没有灵魂、没有爱的能力的无耻之徒。由此可见,《百年孤独》与《老生》洋溢在字里行间的语言格调和情感氛围连同思维方式皆有所不同。马尔克斯爱憎分明,是非曲直,善恶美丑,皆严正评判、深入剖析。
四、《老生》忽略了道德激情和形而上价值追求,便失去了足够的震撼力
马尔克斯与贾平凹存在人文哲思的差异。马尔克斯崇奉西方基督教原罪心理和忏悔意识,乌尔苏拉以慈善悲悯的情怀对儿子深重罪恶的拷问即是对其堕落灵魂的拯救。“知的状态是幸福,是沉思的极乐的宁静,是崇高的清静无为。”哲学家费希特阐释,“生活本身就是极乐,它不可能是别的,因为生活就是爱,生活的全部形式和力量都在于爱,产生于爱……爱把本身僵死的存在仿佛分割为双重的存在……”正是基于西方基督教的博爱与悲悯,乌尔苏拉对罪孽深重的儿子予以痛彻指责和鞭挞,并对自身放松对儿子的管教约束表示忏悔自责。马尔克斯充分地把握人物个性特征和生存命运,深入开掘、探索,遂使行文洋溢着崇高而又悲悯的道德激情和人文哲思。然而,贾平凹在《老生》中表现中国古代佛道思想。诚如李泽厚论说:“中国始终没有建立那种唯一人格神的崇拜,所以我讲在中国‘天’不是‘天主’(God)而是天道。我认为中国的巫术,形式方面成为道教的小传统,精神转化成中国独有的礼教传统。巫术特征保留在礼制----礼教中。没有变为宗教。所以中国没产生,也较难接收基督、伊斯兰教等,特别是上层社会。”基于中国人缺乏宗教意识及人人崇拜的人格神,在思维方式上对于《老生》中一些劣迹昭著、道德沦丧的人物未揭示出丝毫忏悔意识,且很少予以道德评判。在艺术手法上,贾平凹似乎并不认同马尔克斯鲜明的宗教式道德评判表现手法。贾平凹更认同乔伊斯的艺术观。“艺术家像创造世界的上帝一样,站在他的作品之内、之后、之外、或之上,不可见到,不复存在,他无动于衷,像修剪着自己的指甲。”贾平凹在艺术手法上正是追求这种含蓄蕴藉与内敛,他称:“小说是我营造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多义的,任由理解。我喜欢《红楼梦》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贾平凹不仅认为文学作品不可明白宣示自己的思想信仰,他甚而强调:“小说不能作道德判断,小说也免不了会遇到道德判断,《红楼梦》在历史上也是禁书呀。”这便是贾平凹所秉持的文学观。如是认知与阐释本身便是一种悖论,一位成熟的作家有自己的风格特征。贾平凹持勿道德判断观,亦未始不可。但不能说任何好的文学作品都不应持道德判断,惜乎他未能认真阅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他这样向《文学报》记者傅小平说:“如果说我没有读过《百年孤独》,你信不信,肯定不信,我却真没去读,但我周围的人都读了,我听他们说过,大致也了解了。”倘若贾平凹认真阅读过《百年孤独》,一定会因马尔克斯在书上所彰显的道德激情连同形而上的价值追求和生命意识而受到深刻启迪和有力感召。贾平凹同时又说他并不热衷于迎合读者,这也许又是一种偏颇,不少读者(包括批评家)遗憾的是《老生》和他以前的一些小说皆不同程度地缺乏一种形而上的人生价值追求,也少了些应有的道德激情和人文哲思。如今像贾氏这样一味认同佛道思想,未必更具思想艺术价值。《老生》缺的便是如同《百年孤独》那种多彩的心理描写和深度思想灵魂剖析,连同由此喷发出的冲击力与震撼力。只有当贾平凹有朝一日真正猛省之后,才有可能在思想艺术境界上获得巨大的突破。
作者:邹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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