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缘起与发展
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在最早产生的时候,并没有形成学派,以及较成体系的学者团体和观点,如最早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代表人物,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地理学布坎南教授(Keith·M.Buchanan)也只是在其著作中分析政治经济问题时,简单表明了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立场。直到20世纪70年代早期,大卫·哈维《社会公正与城市》《希望的空间》等一系列的学术著作的发表,使得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在西方地理学界引起的广泛的关注和讨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简单来说,就是用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方法和理论,重新定义和理解人文地理学。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派的产生来自于对空间分析的批判。空间分析的方法在传统的地理学研究中占据最主要的地位,地理学家分析地理问题通常都必须依照地理信息系统的客观定量分析来得出相关结论,但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派认为,纯粹定量的空间分析方法并不能适用于所有的地理学问题,这就出现了对于“空间”概念的重新定义问题。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派的产生,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地理学中的激进派传统。所谓激进派地理学,指的是对空间科学、区位分析和人文主义地理学的实证主义的评论总称。[2](P279~280)激进地理学派认为,传统的地理学出现了理论和方法的困境,因而需要一场革命,不仅要在理论上改变地理学对于分析社会问题所出现的理论困境,更要从实践上实现一场改头换面的革命。他们中的很多人开始对马克思主义分析方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公开宣称自己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这使得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基础开始进入到西方地理学界的视野中,并通过学科的交叉和融合逐渐演变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20世纪60年代,是西方地理学多元发展的典型时期,这一时期出现了很多流派,如人文主义地理学、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等。这些流派都是为了在理论和实践上改革地理学,尤其是人文地理学。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派的形成和发展还受到了法国马克思主义和法国哲学的深刻影响。美国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代表人物爱德华·苏贾,是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亨利·列斐伏尔的学生,他的《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在西方学界也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他的学说和理论观点受到了列斐伏尔的重要影响,同时,也把法国哲学和法国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观点传播到了英语世界。英国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代表人物大卫·哈维的文章和著作中也大量引用和分析了列斐伏尔的观点。因而,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空间三元辩证法”等观点和理论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产生和发展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也促成了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不断强化和加固其哲学理论基础的理论变革趋势。另外,从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发展走向来看,由原来的以欧洲学界为中心的主流趋向,逐渐转向以美国为中心,并随着学术环境的不断宽松,在英语世界中不断壮大发展起来。20世纪90年代,国内学界开始广泛关注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及其理论成果。到目前为止,国内关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派的几个代表人物的著作及理论观点的译介、研究和评价上,如南京大学胡大平教授、南京大学刘怀玉教授、苏州大学陈忠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强乃社教授等。国内专家学者主要评介了大卫·哈维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空间与城市”、“时空压缩”等,以及爱德华·苏贾的“社会-空间辩证法”、“第三空间”等。2000年以后,更多专家学者,尤其是更多的哲学领域的青年学者开始关注和探讨空间问题,展开广泛的空间研究,如空间正义、城市空间、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等。从学术著作的翻译情况来看,也主要是以哈维和苏贾的著作为主,如哈维的《社会公正和城市》《希望的空间》《资本之谜》《巴黎城记》《新帝国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简史》等,以及苏贾的“空间三部曲”———《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第三空间》和《后大都市》。2011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社会关系与空间结构》,是由德雷克·格利高里和约翰·厄里主编,其中就包含了大量近年来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研究的最新学术成果。受到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影响和启示,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开始关注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这一问题的研究必然离不开关于“空间”的研究,尤其最重要的是如果重新界定“空间”的概念。本文就将以列斐伏尔、哈维和苏贾这三个代表人物的观点为例,来探寻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关于“空间”的概念是如何分析和理论化的。
二、“空间三元辩证法”的空间概念
亨利·列斐伏尔(LefebvreH.)是20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社会学家及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被公认为是“现代法国辩证法之父”。《空间的生产》法文版于1974年出版,经1984年再版后,1991年被翻译为现通行的英译本。英译本的出版发行使得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的观点在英语世界流传开来,引起了众多社会学家、哲学家和地理学家的关注与讨论。“空间三元辩证法”是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提出的代表性观点。列斐伏尔本人也在1986年新版的《空间的生产》的序言中详细阐明了自己写作的意图和目的所在,这一版序言曾被南京大学刘怀玉教授译作中文版。“空间三元辩证法”的核心在于重新建构“社会”、“历史”、“空间”三者之间的“三元辩证法”。这种新的空间化的认识论意在打破传统“社会-历史”二元论的辩证思维方式,将“空间”的维度加入到对社会生产及人类历史发展研究的理论探寻中。列斐伏尔将“空间三元辩证法”三个维度的认识论分别概括为“感知的(perceived)、构想的(con-ceived)和生活的(lived)三种,即:物质空间是被感知的空间,精神空间是被构想的空间,社会空间则是生活的空间。”[3](P3)这种“三位一体”的空间观,将物质性的实体存在的物理空间,和抽象的可以被构想的精神空间,以及人类社会产生以来能够被人类社会实践活动所改造的社会空间,完整的整合在一起,重构了传统社会理论中对于空间的认知。列斐伏尔对社会、历史和空间的这种辩证的思考方式和结论,打破了传统的历史决定论的论断模式,把空间作为社会与生产的链接点,重构和再现了社会生产的庞大与繁杂的空间影像,使得我们不得不在空间化的维度之中,重新理解和解释社会秩序与人类的社会生产实践。并且,他还将空间生产与资本主义社会历史的发展实践联系起来,为批判资本主义现行社会秩序和矛盾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和分析维度。列斐伏尔空间理论的核心是,空间是一种产物。空间本身不仅是现实实践意义上的社会的生产本身,还是社会生产所产出的产物。在《空间的生产》中,他首先分析了欧几里得几何学意义上的数学空间,这种数学空间自然是“没有内容的空壳子”,是一个并没有实体存在意义的抽象物。接着他又分析了在哲学中的空间范畴。事实上,从哲学史上对空间的理解和解释来看,空间是被忽略甚至是摒弃的一个范畴,在时间范畴和历史决定论的主流之幕下,空间是刻板的,没有意义的,甚至是充满了幻觉和错误的。因而,传统的空间观是将时间与空间相互割裂分离开的,列斐伏尔批判并反对这种做法。他更加强调的是空间与社会历史和社会生产的联系,甚至认为,空间恰恰是资本主义能够得以不断延续和生存的主要工具。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是一种社会生产实践的产物,这一产物的概念又不仅仅是一种物质与物理意义上的客观物体或事物,而是内涵了人类社会历史的生产实践关系在其中。因而,空间的概念不应当是刻板的、孤立的或者说是静止的,而应当是辩证的。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实现了社会生产和空间本身的扩张,这种扩张甚至是可以挽救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和社会矛盾的,这是因为,空间不仅是社会生产空间中能够被生产出的,可以代表社会历史存在的现实,而且还能够实现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列斐伏尔的这一观点的到了他的学生爱德华·苏贾的赞同和传承。
三、“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空间概念
大卫·哈维(HarveyD.),英国人,先后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和纽约城市大学任地理学教授,是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理论,以及“地理不平衡发展”、“时空压缩”等理论,在人文地理学界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界都有很深的影响力。哈维在1969年出版的《地理学中的解释》中就已经体现出了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后来又多次明确表明自己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因而他还被称为是“新马克思主义的旗手”,是激进主义地理学的领军人物。迄今为止,他已经出版的著作有《地理学中的解释》《后现代的状况———对文化变迁之缘起的研究》《希望的空间》《巴黎、现代性之都》《新帝国主义》《新自由主义化的空间:迈向不均地理发展理论》《资本之谜与资本主义危机》等20余部。[4](P5)哈维认为人文地理学不仅仅只是要关注纯粹的地理问题,更是要关注地理问题伴随着的政治经济等社会问题,而要全面合理的分析和解决这些社会问题,光是靠传统的地理学空间系统分析的方法是不够的,因而他强烈主张把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观念引入到人文地理学的研究中,并义不容辞地在英语世界扛起了马克思主义的大旗。“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是哈维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基础之上,结合地理不平衡发展,加入了“地理”的空间理论范畴,所作的极具贡献力的理论创新。他认为传统的历史唯物主义忽略了空间的范畴,只强调时间的范畴和历史的分析方法,这一观点同样也得到了苏贾的赞同,这个在后面还会提到。哈维将地理不平衡发展与资本主义生产联系起来,认为只有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才能真正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秩序与权利结构的走向与发展,才能在全球化与多元化社会寻找到可选择的替代性方案,以解决资本主义的现实危机。哈维不断走向马克思主义,甚至到后来完全倾向马克思主义理论阵营,这也与当时他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20世纪70年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大多处于停滞发展甚至是萧条萎靡的状态,因而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社会良心和责任感的思想家,必然要寻找有效的理论路径,去重新审视和理解资本主义危机,并试图寻找可能并有效的方案去化解危机。正是在这个时候,马克思主义理论所内含的社会批判理论传统范式必然对像哈维一样的西方社会科学家们产生极大的吸引力。哈维正是利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分析传统地理学中的空间、城市化、社会本体论等问题,将“地理”与“历史唯物主义”结合起来,进而创立了“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从而使得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基本理论范式和框架得以建立起来。在哈维看来,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发展虽然忽略了空间范畴的运用,但并不是说经典马克思主义中没有空间的理论思想。他认为《共产党宣言》就蕴含着丰富的空间(地理学)思想,这些思想能够有效地解释当代世界的历史地理变化特征。[5](译序P4)进而,他结合了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并继承了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批判,在此基础上,对传统的地理学的空间概念进行了批判。他认为传统的地理学的空间概念忽略了空间与社会的交互关系,缺失了人的因素。空间应当是人化的空间,是自然经过人类的实践活动改造后的人化的社会生活空间。因而,空间是由人的生产社会实践所建构的,空间的建构和形成过程不能脱离人的存在而存在,也正因为人有意向地参与到社会空间中,空间才有了意义。资本主义在城市化的过程中,经历了空间、资本、阶级和社会政治经济的交互过程,城市化与现代化的过程改变了社会空间的表现形式,随之一同改变的还有人类在实践中感知和经验时间和空间的方式,这些状况又在后现代性的促使之下展开凸显出来。另外,地理空间在哈维看来,还是资本扩张的载体。资本的无限积累需要政治权力的无限扩张,而政治权力的无限扩张必然要伴随领土的侵略和掠夺,这本身就是一个占有和扩张地理空间的过程。资本占据一定的空间,使得地理空间经过人的实践的人化改造,变成与人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社会生活空间,原本无意义的空间与资本生产扩张所带来的社会生产关系的改变紧密联系,也变得生动且可感知可参与起来。正如哈维在《社会公正与城市》中所说的:“空间和空间的政治组织体现了各种社会关系,但又反过来作用于这些关系。……工业化,曾经创造了城市化,而现在却为城市化所创造。”[6](P116)
四、“第三空间”理论的空间概念
爱德华·苏贾(SojaE.W.),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地理学教授,是继哈维之后,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派又一代表性人物,被认为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后现代地理学家。他也是列斐伏尔的学生,其思想和观点受到了列斐伏尔和哈维的深刻影响。他的主要代表作被称作是“空间三部曲”:《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后大都市———城市和区域的批判性研究》,并提出了“后现代地理学”、“第三空间”、“社会-空间辩证法”等观点,在西方学术界引起了广泛关注。“第三空间”理论是苏贾在地理学阐释的基础上,借鉴和继承了列斐伏尔“空间三元辩证法”的观点,将空间分为了三种形式:即“第一空间”是具象的物质形式;“第二空间”是构思的精神空间;“第三空间”同时是真实的又是想象的空间。[7](P12-13)“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是传统的空间认识论,“第三空间”即“真实和想象的空间”才是苏贾推崇的空间认识论。第一空间认识论偏重于空间的客观性和物质性,力求建立一种关于空间的形式科学。第二空间认识论在对占据主流地位的第一空间认识论的过分封闭和强调的客观性进行反驳的过程中出现。它含蓄地假定空间知识的生产主要是通过话语建构式的空间再现、精神性的空间活动来完成的。[8](P3)苏贾认为,传统地理学在这两种传统的空间认识论及思维方式的基础上,对空间的认知是不全面的。就第一空间认识论来看,问题在于将空间过分物质化和物理化了,空间只是存在于外部可以通过触碰、观察、实验等经验手段加以把握和感知的“物理空间”。第二空间认识论是对第一空间认识论的批判和反思,空间不仅是具体的,也可以是抽象的,因而存在一种抽象的可被认知的精神空间,这一精神空间是人类通过幻想和想象才得以产生的空间。苏贾提出的“第三空间”是在批判这两者的基础上重新理解和建构的新的空间认识论。这一“第三空间”既不同于“第一空间”的可直接感知和经验的“物理空间”,又不同于“第二空间”的可想象的抽象的“精神空间”,而是包括了二者在内,并超越了的空间,是社会生活世界中更开放的、无所不包的空间。苏贾理解和解释空间的维度与列斐伏尔相近,认为空间虽然具有其不可更改的物质属性,但又绝非是一种与人毫无关系的物质性,它是与人类实践和社会生产关系密不可分的,而只有有人的空间才有意义,才能同时具有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双重属性,空间的社会意义也正是来源于此。因而,苏贾所定义的空间是“区别于物质自然的物理空间和认知与表象的心理空间”的,是“作为社会生产的空间,也就是社会创造的广义人类地理的形式和关系”。[9](P93)苏贾认为,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理论是忽略了空间范畴而只注重时间范畴,因而需要重构社会批判理论,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加入空间维度,而重构空间理论的过程必然要“围绕空间之社会生产的去神秘化和政治化展开”。总体来看,苏贾“第三空间”理论中的空间概念,正是内含了空间的物质性和人化关系的双重属性,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的空间。综上所述,我们基本上可以理清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派的几个主要代表人物对于“空间”问题的探讨,以及他们试图重构社会空间概念的理论尝试与决心,认识到这些有助于启示我们重新理解和认识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已经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把握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的新走向,完成理论创新与重构。同样,他们在理论研究和探寻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对于马克思主义和空间问题的热情,也是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这更加体现了空间问题研究的实时性和紧迫性,对于空间概念的重新理解和解释无疑也是当前空间研究的主要任务和努力方向,空间分析必然会成为当代社会理论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理论维度。
作者:刘亚品 单位: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