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京会馆——张恨水作品的北京地域文化书写
1.北京会馆的规章制度和日常管理
由张恨水的作品可知,会馆具有同乡间互助的福利性质。会馆不收房租,同乡人士可以长期住宿。会馆还免费供应开水,菜饭价钱也比较低廉。另外会馆设有长班,负责会馆的收发接待、打扫卫生及做饭等项杂务。经济不宽裕的同乡生病或无钱还乡时,会馆的管理人员有接济他们的义务^《现代青年》中,周计春的父亲周世良生病时,瞀察要求会馆的会薏,供给周世良过冬的衣食,不然,就打发他回原籍。后来,会董果然给了无人照顾的周世良三十块钱现洋,打发他自己回安徽老家生活。而居京乡人去世,又不能运返故乡时,会馆要有人负责主持其送葬等事宜。为表示对乡亲的情谊,每年清明中秋时节,居住在会馆的人要集体去会馆附属的义园,祭奠追思客死他乡的亡者。《春明外史》中就有几次去会馆附厲义园祭扫的情节。据1949年会馆普查资料记栽,当时安徽籍会馆所属的义园在北京占地二百多亩,居各省之首。会馆还是同乡间联络情谊的纽带。那时各省在京都建有同乡会,宗亲会,每逢年节在会馆举行酬神、祭祀、团拜等活动,联络同乡之谊。当然很多人也利用这个机会,攀附同乡中的权贵,寻找职位或升迁的机会。这点在《京尘幻影录》中有传神的描写彭如心先生一出山,所有住会馆的,还不是拔茅连茹,都携带出来”》?《似水流年》、《现代青年》、《记者外传》等作品还显示,为保障同乡的最大利益,会馆有很多管理制度,其中住宿一项规定比较严格。“会馆定聿,向不能寄居他籍人士”。即便是本县人,也要有介绍人才能人住本县会馆。如果是邻县的人,则必须经有身份的人介绍,方可短期借住。而且会馆中不允许女眷随住,也不允许女性留宿。会馆是中国传统宗法制度及血缘乡土观念的产物,与中国以区域和家族为纽带的社会制度密切相关。会馆还是对在外的乡人进行管理的单位,宗法观念、道德规范与乡规民约就是会馆里进行管理的依据。《过渡时代》里闵宗良对违背他想法的儿子说“老实告诉你,我巳经把你这种(不孝)行为侍诉会董了,他说你若是不听教训,不但不许你在会馆里住,而且还要去报官厅,把你驱逐出境!”?这种事情只能发生在传统社会缩影的会馆里,当然在会馆里的娱乐活动也很多。这些活动旨在慰葙客居异地的乡人的情怀。那时北京的很多省级会馆建有戏台,逢年过节的酬神,遇红白審亊的酬酢,都有戏曲表演,《春明外史》、《记者外传》都描写了在会馆着戏的情形。至于賦闲在家,无所事事的同乡打牌、抽鸦片等活动,就更多了。
2.北京会馆的变迁
梳理张恨水描写会馆的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出会馆衰落的过程,也就是以地域和血缘为主体的中国传统社会逐步走向末路的过程,他的作品见证了会馆,即微缩的中国传统社会,在十几年间的变迁。1927年国民政府正式定都南京,北京降为特别市。虽然北京还保有文化中心的地位,但政治和商业中心的地位已大为下降。大批髙级官员随政府南下后,依附于他们的中下阶层职员有的一同前往,有的失业滞留在京,有的靠在学校教书勉强度日。住会馆的人越来越少,会馆得到的资助不断减少,会馆出现人少房多,建筑失修,管理缺失的状况。这成为北京会馆走向末路的转捩点。《斯人记》第一囬,张恨水借人物之口对北京发生的变化,发表了一番感慨:“北京已是北平……一个人目睹沧桑,这荆棘铜驼之感,是少不了的”,“我们怎能无动于衷?”于是他以会馆的衰败显示出社会“苍狗白云的变幻之态”在开始创作于1924年的《春明外史》中,杨杏园居住的皖.中会馆,“房子很多,住的人也是常常拥挤不堪”。?那时住在会馆中的人多是在各衙门供职的小职员、报社的记者、学生或等候差事的人,基本属于小康的中产阶级。杨杏园自己一个人住着有卧室、书房、客厅的三间屋子,室内的陈设也比较舒适,窗外还有一株梨树,环塊十分优雅,到创作于1932年的《似水流年》,“会馆有七八十间屋子,只住了一二十人”,“像庙里一般,悄无人声两者比照就会发现北京的会馆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迅速衰败的情形。居住会馆人物的身份也发生着变化,职员、学生的比例减少,大部分是“找事不着,谋职业不得,赋闲多年”的人,而且他们明显地贫困化。创作于1928年的《春明新史》,"大凡住会馆住久了的人,经济都是困难的”创作于1932年的《美人恩》中,主人公洪士毅十分穷困潦倒,“他住的屋子倒并不窄小,只是器具很少,靠两条窄板凳,支了三块薄板,那便是床,床上一条军用毯,好几处是粗线绽着破缝,四周都鳝出下面垫的稻苹帘子来“。1929年的《斯人记》中,捧角入迷的何乐有在会馆的屋子“只有一张旧桌子,一副床铺板。铺上铺了稻草帘子,兼着一床破旧的蓝布褥子,此外什么东西也没有。此时会馆的管理阙如,各项规聿制度巳经没人认真遵守,禁止携家眷入住的规定形同虚设。《美人恩》、《天河配》里的会馆就住进了家属,《美人恩〉〉中玉如随她的丈夫住进会馆,《天河配>〉中与严端甫同住会馆的马子良就携带了家眷。士人会馆的住客从前以职员、教书的先生和学生为主,“除了在政界候差事的便是学生”,可是由于管理不力,《落?孤鹜》中小裁缝王福才,也带家眷住了进来,所以“人家也不愿和他往来”。会馆萧条以后,还被派作其他用场,就像《京尘幻影录》那样,在会馆里有人开诊所、有人办杂志、设机关等。会馆衰败的过程,其实折射出的是乡土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进程,在社会转型期,会馆伴随着中国传统社会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张恨水的作品为后人展示了这个过程。
二、张恨水赋予北京会馆的象征意味
张恨水对会馆的书写也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在《春明外史》、《京尘幻影录》、《美人恩》等作品中,会馆主要起敷陈人物活动场景、环境、氛围的作用。而在《过渡时代》、《似水流年》、《现代青年》等作品中,会馆和生活其中的人物被张恨水賦予了中国传统社会这一象征意味。会馆代表着传统乡土社会与失落的父辈,站在现代社会和现代青年的对立面,而张恨水对会馆及其所代表的传统社会给予了极大的同情。20世纪20年代后期,会馆逐渐为拥有现代生活设施的公寓、旅馆所取代。随着会馆的衰落,打着现代文明烙印的公寓旅馆,更多地出现在张恨水的作品中。不过它们往往被描绘为诱骗女性,藏污纳垢的场所。而在会馆的范围内,传统道德依然有不可撼动的权威性,人们还是遵循乡规民约,无论多么不堪的人物,也不会将妓女带到会馆里去。所以公寓、旅馆作为现代化的衍生物,站在了会馆所代表的乡土中国的对立面。张恨水将过渡时代社会转型期新旧观念之间的矛盾冲突,放置在会馆这个舞台上。矛盾冲突的一方是住在会馆,代表传统价值观念、望子成龙的父辈,如闵宗良、周世良、黄守义等,这些名字本身就有浓重的传统道德意味。他们身上具有勤俭,善良,知足等中国传统美德,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寄予无限的希望,也给予孩子尽可能多的物质上的资助和无私的爱。《过渡时代》、《似水流年》、《现代青年》都有这样的父亲形象,《天河配》里也有父执辈的严端甫,对同乡晚辈恨铁不成钢的情节。矛盾的另一方是年富力强,接受了新式教育,却过着寄生虫式生活的年轻人^如闵不古、黄惜时、周计春等。这些原本天性#良的外省年轻人,受家庭资助来京求学,为将来进入政界,实现光宗級祖的梦想做准备。他们先是住在会馆里,但是受到会馆外的种种诱惑,离开了会馆,住进西式公寓、旅馆或学校宿舍。而后者的兴起,正是会馆衰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他们在公寓里终日无所事事,全不以读书为念,而是不断地想办法找借口榨干父辈钱财,供他们享受现代文明带来的种种奢靡生活。《似水流年》中,黄惜时用父亲节衣缩食省下的钱,住在公寓的整整一层楼里,大肆挥霍。他还嫌自己的父亲衣着寒酸,不愿向女朋友介绍。父子在黄惜时住的公寓里见面的情景就具有这种象征意味。局促不安、憔悴不堪的父亲,与精神血色很好,衣着光鲜的黄惜时,形成强烈的对比。就好像是衰老的中国传统社会,与在传统社会中脱胎而来的现代社会之间的对比。张恨水对会馆及生活于会馆中的父亲们寄予了同情、惋惜等复杂的感情,对含辛茹苦的父辈表达了充满感伤的敬惫。同时对缺乏上进心的年轻人,进行了善意地批判,并在最后给他们改悔的机会。在张恨水的作品里,会馆和公寓被賦予旧、新两种社会的象征,两者进行着搏击,败下阵来的最终是代表传统社会的会馆。于是居住在会馆中的父亲,不得不带着被自己的孩子伤透的心,凄凉地囬到故乡,然后孤独地死去。这其实是以衰败的会馆和其中父辈的形象,象征走向历史深处的传统社会。
三、张恨水作品北京地域文化书写的意义
张恨水以北京的会馆为人物活动场暈的作品,数量多,时间跨度大,并且涉及会馆的诸多方面。从文学角度看,张恨水作品关于会馆这一北京地域文化特征的书写,不仅使他的作品具有真实的空间感,人物也因此更加立体形象,贴近当时读者的生活,具备流行的因素,吸引了当时众多的读者。因为那些在北京的读者看着作品的场景,如同发生在身边,觉得真实;而那些生活在其他省份的读者,仿佛看到在北京的亲人日常的生活,倍感亲切。20世纪二三十年代,南北交通远不如现在方便,照相技术也尚未普及,人们对古都北京的了解,只能借助画页、地图和游记等文字记述,很大部分要发挥自己的想象。《斯人记》中梁寒山幼时在父亲任职的衙门里,“看到一张画的北京全图,心里羡慕的了不得,以为将来长大成人,能到北京去玩一趟,今生死也无怨了。"?这多少反映出到北京以前张恨水的心情。在创作过程中,这种心情使他对北京的方方面面都给予关注。这些对北京生活场景大量翔实的播写,极大地丰富了北京以外的读者对北京的认知、了解和想象。《春明外史》在《世界晚报》刊栽不久就引起极大的反响。很多读者为先睹为快,居然每天下午到报馆排队等着看报。也有很多读者到张恨水居住的会馆,想者看作者的生活。《啼笑因缘》出版后,有很多读者到北京专门寻找书中沈凤喜居住的水车胡同,还有些读者成了天桥的游客。有的海外读者回大陆也要专门去天桥看看。?对北京历史、掌故素有研究的金寄水先生曾说:“恨老不是北京人,反而比我们看北京看得准。所以想要知道旧时的北京,就看《春明外史》。”③北京一直是一座移民的城市,无论是不同地区的文化,还是汉族外其他民族的文化,在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京城,融汇交流,形成北京地域文化的大范畴。会馆正是这种多元文化交流的最好体现。张恨水对会馆的关注和书写,使人们看到皇城以外的、更多外乡人生活的北京,或者说,外乡人眼中的、更立体的北京,使北京地域文化的层次更加丰富,也为今人开阔了北京地域文化研究的视野。会馆这个与特定历史时期经济、政治、文化有着密切联系的事物,随着时光的流转,与其所代表的中国传统社会一道步人历史。作者认为,张恨水关于北京会馆这一北京地域文化特征的书写,其意义超出了文学范畴。由于其作品的通俗性,对生活细节的关注,对传统文化的依恋,使他的这种书写具有更深远的历史文化意义。张恨水的作品通过对会馆的描写,反映出时代、社会、历史的演变,形象地展现了北京地域文化,为后人研究20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会馆风俗和历史变迁,留下了一份难能可责的,既形象生动,又完整翔实的资料。
作者:罗燕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