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民间艺人生活史变迁对民族民间艺术变迁的影响是如何发生并实现的。
人类学的文化整合观提供了极为有效的观察视角。在人类学视野中,文化作为一个整合体,其各部分间不断进行着互动,作为文化的组成部分的“艺术”随着主体生活文化的变迁不断进行着由局部到整体的逐渐变迁,因此,考察艺术变迁不再是就艺术说艺术,而是离不开文化主体的实践活动。在实践意义上,文化主体持有的文化并非层级分明,但是,理论上尝试一种解释方式有助于我们更有效地观察到问题的焦点,为此,根据相关田野调查,主体生活史变迁对艺术变迁的影响,可以从主体的生活空间———文化空间———艺术空间这样一个层级关系入手进行考察。首先是生活空间的变迁。生活空间是艺人们日常生活的直观可感的地理单元,是艺人们的自然生存空间。在传统社会中,民间艺人生活以村落为基本单元,村落以特定文化关系历史地形成了具有地方特色的村落布局,村与村之间除了有一定的空间距离外,还有人为的寨墙相隔,民间艺人的生活基本上以村落聚居为主要空间,大多形成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这是一个相对独立而封闭的地理单元,该空间不时在探亲、访友、集市等各种渠道中被打破,使得部分文化交流得以发生,产生一定的流动性。但地缘关系又把空间封闭起来,因为在很大程度上,很多民族都是小聚居状态,会使地域文化产生相似或相同的生活及生产方式、文化内容和价值观念。在这样的地缘文化中,民间艺人的生活空间具有较强的地域性和相对的稳定性,其文化艺术也具有相对的地方性和稳定性,流动与变迁主要在民族文化内部自然地发生,并以此促进民族文化的自然传承发展。现在,民间艺人生活空间发生了显著变迁。首先是交通运输发展带来交通的便捷,不断打破地域边界。很多老艺人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前活动的地理范围不大,生活在较为偏远村落中的很多老人,一辈子都没有进过县城。
道路四通八达,交通工具多样,周围熟人来来往往,陌生人也不断出入。
艺人们的生活空间也从较为封闭状态走向逐渐开放。一方面,他们以探亲、访友、玩耍、表演、做生意、打工等不同原因以不同方式走出原有生活空间,扩大了其日常生活空间,另一方面,很多外来者也因为旅游观光、经商等不同原因进入村落中或周边集市,对艺人们日常生活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其次,由于大众媒体的传入,村落中的电视构建了人们日常生活的第二空间,在这个虚拟空间里,村民们没有经历体验过的一切生活空间都高仿真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在电视里,村民们可以虚拟走遍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目睹并体验各地的自然和文化,提供给村民们一种想象性生活空间,村民们的生活空间被极大地扩展了。当代文化背景中的民间艺人,比普通村民有更多机会走出村落,穿梭于不同自然时空中,不断丰富着他们的生活经历。调查中笔者发现,20世纪90年代以来有机会去县城、省城、省外甚至国外进行展演的民间艺人不少,在这种“行万里路”的经历,开阔了他们的眼界,丰富了他们的体验,打破了其原来生活空间的单一和封闭,形成异质杂糅、相对开放的特点。这样差异化的生活空间激荡了艺人们思维的活跃,易于催生艺人们文化艺术空间的变迁。其次是文化空间的重建。随着现代社会交通的快捷便利和文化的频繁交流,民间艺人生活空间发生改变的同时,其原有文化空间被打破,在各种力量形塑中进行着重建。艺人们文化空间建构以其原有文化空间为基础进行要素的增添或抛弃,在多元文化交流中吸收异质元素,形成多元性,主要呈现为传统与现代、自我与他者共存的特点。总体上依然持有自己传统的文化底色,同时添加了来自不同文化语境中的不少异质元素,在本文化与异文化之间往返中实现着文化空间的变迁。在少数民族历史上,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无数个他者彼此真切而深刻的交往与审视,也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传统与现代的遭遇与并存。艺人们身上的传统文化在遭遇到现代文化后,随着主体自身文化观念的影响会形成接纳开放还是保守坚持的文化态度,无论如何,他者文化及现代文化多多少少都会进入民族生活中,有时甚至让人始料不及。随着生活文化的流动性,原本只在自我空间生活的草根艺人得以穿梭于不同的他者文化中进行展演,在自我与他者文化碰撞中,文化得以相互交流,产生了文化变迁,在这样一个文化相遇—接触—交流—变迁的反复循环中,完成了文化再生产,使文化得以在继承创新中发展延续。艺人们多元复合的文化空间建构产生了与传统文化空间不同的艺术体验,从而对其艺术实践产生重要影响。
最值得强调的是艺人文化空间与他者文化空间直接对接影响中建构出的“艺术”空间。
当艺人们因为各种原因穿越于不同文化尤其是主流文化时,其穿梭会使其从异文化中吸取因子融入自我文化,从而带来个体文化价值观念及生活方式的逐渐变化,之后又在个体与群体互动中带来群体文化观念和文化形式的变迁,再直接或间接地体现在艺术实践活动中。这种情况彻底改变了在传统生活中作为生活方式的被作为“艺术”的那些部分,从而产生了特殊性,可以从以往的生活中剥离出来进行重新审视,使“民族艺术”的观念深入人心,从而也使艺人们变得“特殊”,这种特殊体现在其角色流变中。在当代文化背景下,民族艺术的生存状态发生着变化,从作为民族生活方式到异文化中的艺术展演再到异文化中的自我文化展演的发展进程中,民间艺人的角色身份也在不断迁移,与上述民族艺术生存变迁基本对应,发生着从地方性民间艺人到民间艺术家再到传承人的变化,这种命名的变化不仅显示着来自周围生存环境的一种策略调整,同时也是民间艺人文化艺术空间重塑的重要表征。当民间艺人在各种社会关系整合中发生了身份转变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与其身份相应的各种艺术实践活动,由此,培养了他们以往在传统的较为程式化的艺术活动中缺少的反思性以及文化交流互动中形成的创新性,从而实现着艺术的变迁。笔者在调查中发现,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角色进入大学校园展示、教授其所熟知的艺术的民间艺人,在给师生进行展演过程中,与他们在村落环境中的活动最大的不同是他们需要不同程度地为师生讲解该艺术形式发生的背景、寓意、功能、技艺等内容,在“做”之外增加了“说”,“说”更多地是以回答师生问题的方式体现的,与村落语境中的传承活动相比,其艺术活动从更多的示范转化为更多的解释,而在此过程中,他们需要思考,需要总结,从而达到反观反思自身的目的,并在此过程中重新审视自我文化,获得创新的契机。与此同时,高校师生们学院派的艺术创作活动也会对他们产生影响,产生示范效应,他们会适时地恰当地补充在自我艺术活动中,从而带来艺术的变迁。事实上,外出参与艺术活动机会越多的民间艺人,他对自我之外的文化越熟悉,他的反思及创新能力越强,越容易导致艺术变迁。最后是艺术的变迁。马凌诺斯基认为艺术家不过是接受了部落的传统,而依法炮制出种种雕刻、歌曲及部落的神秘的戏剧,但个人所仿制的传统作品,总在传统之上加了一些新东西进去,多少使传统有些改变,个人的贡献化成和凝结在渐渐生长的传统中去,经调整后而变成某时期艺术设备的一部分①。这充分说明了在当代多元文化背景下民间艺人多元复合的文化空间的形塑对民族艺术实践活动直接的导引作用,从而带来整个群体艺术文化的变迁。在不同文化间穿梭的民间艺人,在自身文化演进和外在交流的纵横脉络中尽管每一个个体都有着特殊的生活经历和文化空间,在艺术发展变迁中都会有不同的甚至重要的一些变数,但无疑他们是实现着民族艺术文化发展变迁的重要和显性力量。
在实际调查中可以看到其艺术变迁在功能、场景、理念、形式、方法等方面的具体表现。
民族民间艺术是民间集体生成的文化表征,几乎没有单纯是基于审美需要或某种无功利性目的的,它们都是生产生活中实用的,承载着日常使用、祈福纳祥、社会团结、审美装饰的社会功能。当代文化背景下其功能随着民众日常文化生活的变迁发生着改变,实用功能逐渐弱化,纯粹审美功能逐渐诞生,新的功能不断派生。如民族艺术作为民族文化符号、作为经济手段、作为审美对象、作为民族认同工具等不同功能的产生和实现,都离不开族群中杰出的艺人个体和群体。传统意义上的艺术与民族生活水乳交融,是生活的一部分,其整个生存制作环境都是在本文化中原生地进行,其制作带有手工的亲历性,大多都是独一无二的。同时,作为生活方式的组成部分的艺术实践活动并未从生活中脱离出来,被称为艺术的那些活动是在生产劳动之余或是配合生产劳动进行的,从没有单独的生成的时空,大多数被称为民艺的是生产生活用品,被称作音乐舞蹈的则是在仪式中或是节庆中“娱神”使用的工具。现在,随着艺人的行走游动,很多艺术的生产制作可以在一个相对脱域化的场景中进行,可以不再考虑该艺术形式或实践在本文化中所应该承载的文化意义,从而可以对设定的形式进行变更,这样就可以从本土到异地环境中制作生产或展演,具有复制性,在丢失了它原本生命力的同时也获得了广泛的发展空间。以民间艺人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进入艺术院校为例,艺术发生的场景已从原生的生产生活场景转变成了大学课堂,艺术欣赏和接受者也从原来同族类文化持有者大众转变成了接受高等教育的专门艺术人才,整个艺术活动可以被看作“为艺术而艺术”,带着特殊身份的艺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中的艺术活动,在技艺方面得到了加强,文化内涵方面淡化了,减少了日常生活制作中的文化自由度,但在对他者传授过程中增加了“作为艺术”的另一种自由创新性。
在创作理念中,民间艺人的传统实践活动是依照一种代代相传的模式进行的。
所有的艺术实践都是依据文化的要求自然传承下来的,所谓的创作理念是一种代代相传的集体文化观念,对其进行演绎要遵循一定的甚至大多是严格的程序,对每一个民间艺人个体而言,这是自然而然的由从小的文化熏染而出。在变迁的生活中,尤其是被邀请到异文化中献艺的艺人们,在多元文化的影响下,当代大众审美观念更多地融入其中,在艺术逐渐从“娱神”转变成“娱人”的过程中,他们具有了与传统不假思索的艺术实践理念不同的自觉理念,尤其是在迎合主流文化及他者文化需求中,他们显得“更专业”了。他们置身于高校展示技艺时,不仅师生身上的现代文化艺术观念会潜移默化地对他们产生影响,同时在师生他者的不断追问中他们会派生出一种可以解释创作和展演的说法,从而使其艺术实践带上村落传统不同的特色。调研中村民们对经常外出的艺人们的展演和作品形成“变味”的评价,某种程度上正是艺人们艺术创新的具体表现。在艺术形式上,题材、图案、造型、色彩等视觉形式要素,旋律、节奏、音程、舞姿、律动等视听要素,基于历史文化的发展,不同文化中形式要素与其文化生活有着紧密的契合关系,从而无论哪一种艺术门类都形成一种类型化的风格,成为“民族”的标志。艺人们变迁的文化生活中,艺术形式要素不再严格遵循传统模式而是变得松散宽泛了,以民艺为例,一系列新的工艺品如手机套、单独的供观赏的绣片等制作在构图、图案、色彩、造型上都是一次次创新,傣族剪纸增添了房子、汽车、生活场景等题材,白族扎染中有了现代图案或以多种颜料做成渐变效果,彝族刺绣更获得创新④,在这方面,书本、电视、他者都是艺人们的老师。民间艺术的传统传承大多是口头传承即口传身授,而且是在本文化内部传承,大多依赖自身文化惯性。今天随着民间艺人的走四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穿梭于多重语境进行展演活动,进行着大量的局外传承和传播,以至组织系统的、规模的民间艺术培训。
如在民间艺人进校园活动中,不仅让局外人认识本民族艺术,还带动了他者在二次创作中运用相关民族元素。
在艺术形式上把传统和现代设计相结合,制作出与传统相比同中有异的“类风格”精美工艺品,成为新民艺,云南艺术学院设计学院的创意活动的成功一定程度上与民间艺人进课堂密不可分。在文化变迁中,文化客体本身不存在开放还是保守状态,它不会自行发生变化,其变化要经由主体的选择和操演才能实现。在民族文化生活中,民间艺人的生活史变迁与其艺术变迁具有直接的因果关联,流动游走的民间艺人在当代民族艺术发展中促进新民艺发展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因此,在民族民间艺术研究中,关注文化主体民间艺人尤其是穿梭于“这里”“那里”的民间艺人生活的变迁,对其突然变迁的人生经历所带来的艺术文化观念变迁和文化空间重塑进行考察,进而在此基础上对艺术变化进行描述,这样的层级关系有利于直观地富有操作性地解释民族民间艺术变迁,是对当代文化交流背景中地方性艺术文化变迁进行微观考察的一个重要而有效的视角,也是当代民族艺术传承创新发展考察的一条重要途径。
作者:普文芳 赵伟 单位:云南艺术学院 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