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近年来,语言哲学的话题越来越引起学界的关注。
本文研究残雪卡夫卡作品的语言哲学,“作品”是中心词,故而,我们依然是在进行文学研究,只是,语言哲学是本文的方法论。语言不仅仅是一种交流工具,更是一种行为模式,一种与心灵、精神密切关联的存在。语言也是作家所特有的把握社会的一种技艺。解读作家的作品,显然不能仅仅只停留于文本,还应当注重作家语言所表达的行为性,因为作家所描叙的在世界中所发生的事件都无法脱离这个世界,即使,这个世界是作家笔下的世界,不具有普遍性。残雪和卡夫卡,他们的作品都具有这样的特性。没有真实存在的事件在他们的人生历史中发生,但是,他们的作品中却实实在在发生过许多这样的事件,这是他们的语言所编织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讲,了解残雪与卡夫卡作品的语言,实质就是了解残雪和卡夫卡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从语言哲学这个维度来分析其作品,可以更加洞悉他们对所处时代和世界的认识,当然,从而洞悉他们的心灵世界。语言和现实、世界的关系问题是语言哲学的中心问题之一。②因此,对作家语言的研究,也就是对作家与现实、世界的研究。评论家沙水在《艺术中的历史(代跋)》中评论残雪时指出,“在残雪眼里,一部作品就是艺术家的艺术心灵的一个写真,一部多层次的艺术心理学”,“这种眼光不仅适合于用来分析残雪自己的作品,而且她认为也适合于一切伟大的作品。所有这些作品都只有一个惟一的主体,这就是艺术本身”。③残雪所认为适合一切伟大作品的艺术本身,指的就是语言。残雪在小说语言上进行了试验,她的语言具有诗性特质,这是他在长期阅读西方作品中所形成的语言观,她的小说里面大量的象征和隐喻拓展了语言的诗性功能,真切地表达了她的真实思想和内在的体验。她的这种诗性精神是现代性意义上的精神,即是面对内心的虚无与生存的折磨的一种精神。残雪的这种诗性精神直接师承卡夫卡,但是,读者对于两人作品中所弥漫的这种诗性精神却似乎并不理解。读卡夫卡的《变形记》,人们的心理上也会产生一种排斥感觉,因为人们不习惯于那种审美感受。人们不习惯于人突然变成虫子所感受的内容。这个变形,不是指格里高尔如何变成甲虫,主要是指他如何叙说格里高尔的话语方式,也就是卡夫卡为什么会采取这种语言哲学来看问题。中国人很难理解人与动物之间的感受。最著名的有庄子和惠子之间关于鱼是否快乐的问题。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感慨道:“條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答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反驳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笑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从庄子和惠子的争辩,我们可以发现,我们中国人是不适合这样的语言哲学的。
二、但是,为什么卡夫卡要这样述说,后来的残雪也要这样述说,当然是有他们的理由。
因为他们开始打破一切以前的文学反映现实的传统。昆德拉说:“卡夫卡,首先是一场巨大的美学革命,一个艺术的奇迹”。④卡夫卡的艺术奇迹表现在他的语言上,他非常重视语言的纯洁性。如果说残雪的语言是诗性的,那么,残雪的这种诗性语言来自于对卡夫卡的模仿。诗性的语言是象征的语言,其目的在于减轻现实信息所承载的内涵。1984年,卡尔维诺在哈佛大学做系列诗论讲座时就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在对自己的小说创作进行总结的时候就说:“我的工作常常就是为了减轻分量,有时是为了减轻人物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天体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城市的分量,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和语言的分量”。⑤卡尔维诺一语道破卡夫卡与残雪的天机,他们的作品之所以没有过多的社会背景,原因在于减轻作品所承载的分量。卡尔维诺在讲稿的结尾引用了卡夫卡的一部作品《铁桶骑士》来论证他的观点。这篇小说有寓言的味道,人物也没有社会身份,情节也很简单,讲的是主人公想向煤店老板赊煤被拒绝的故事。虽然卡夫卡的语言很轻,但是,在这个故事里面,所反映的深层次蕴涵则很重。小说是这样开篇的:“媒全用完;煤桶空空;煤铲闲着;炉子呼吸着冷气;房间鼓满了冷风;窗前树木在严霜中发僵,天空成了抵挡想向它呼救的人的银盾”。⑥这是一幅纯粹的静物画,煤桶、煤铲、炉子、房间、窗子、树木、霜、冷风、天空是它的元素。没有多余的文字,也没有多余的感情,但信息量极大,表现了卡夫卡语言独具一格的穿透力。卡尔维诺说,卡夫卡的语言可以让我们产生永无止境的联想。⑦残雪也很喜欢卡尔维诺的语言,她在《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中对卡尔维诺充满奇思妙想、风格独具的作品进行了诗意解读。她在《美、距离及结构——读<月亮的距离>》一文中说,“卡尔维诺以诗解诗,其激情的饱满与高昂无人能超越。”⑧她以诗意翻译卡尔维诺的文本,“从前,月亮同地球离得非常近,是海潮将她一点一点地推向了远方。”⑨残雪评论道,“一开篇诗人就描叙了创造中的结构,即地球吸引着月球,月球激起海潮,而海潮又迫使月球同地球不断拉开距离。这就是从古到今人类精神追求的基本结构。从此便揭开了这个几千年的精神之谜:渴望同距离成正比”。⑩残雪不愧是评论作品的高手,她一眼看出了卡尔维诺的语言结构,或者说卡尔维诺作品背后的深层意蕴。残雪看待卡尔维诺的观点与卡夫卡看待克莱斯特的作品的观点也有惊人的相似,卡夫卡在向雅努施推荐克氏的作品时说:“这是克莱斯特的小说,这是真正的创作。语言非常清楚。你在这里找不到矫饰的语言,看不到装腔作势。克莱斯特不是骗子,不是逗趣者。他的一生是在人和命运之间的幻影似的紧张关系下度过的,他用明确无误的、大家普遍理解的语言照亮并记述了这种紧张关系。他要让他的幻景变成大家都能达到的经验财富。他为此而努力,却不耍言语游戏,不做评论,不施用诱惑。在克莱斯特身上,谦虚理解和耐心变成任何一次分娩的成功所需要的力量。因此,我反复读克莱斯特的作品。艺术不是瞬间即逝的惊愕,而是长期起作用的典范。这一点,您从克莱斯特的小说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这是现代德语语言艺术的根”。从上文我们可以知道,卡夫卡作品的语言特色是经过对其他作家的评论而树立的,不矫饰、自然、如实记录而不加评论。雅努施也说,“卡夫卡能用一两句话迅速阐明有争议的事情。而他从来不花什么力气,表现自己才华横溢甚至妙趣横生。无论他说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那样简单、自然、不言而喻。达到这种小说不说靠特别的遣词造句的方式、表情或语调”。卡夫卡的作品不是外在世界的表述,而是通过他的言语的能指,来实现其丰富的内涵。这是诗性的语言,也是象征的语言。比如《一条狗的研究》、《致科学院的报告》、《豺狗和阿拉伯人》、《塞壬们的沉默》、《铁桶骑士》就是这样的作品。
三、残雪学习卡夫卡最精彩的地方就是对其语言的学习。
她认为,文学的本体是语言,于是,她对语言形式开展了多种探索,即以小说语言的诗性功能来呈现语言的真实思维轨迹,使语言能自由地表达作者真实的意图和思想。她长期阅读西方现代派作家的作品,来改造自己的语言,从而在写作中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观。她的小说语言是以梦境和感官幻觉为前提的,不遵守现实逻辑和理性的规范,从而丰富自己语言更多的能指,这是对内心世界的一种探索,一种在虚无与现实中的探索。或许,残雪的这种语言破坏了现实主义小说语言的连贯性与明晰性,是非理性的,但恰恰因为这种非理性,却导致残雪小说的语言更具有象征和隐喻的特色。残雪领略过政治语言的超乎寻常的力量,因而她对这种语言有种莫名的恐惧。比如,在“文革”中,一旦某人被语言点名,他的人生轨迹或许会改变,那种乱扣帽子实际上就是语言的强暴。日本学者近藤直子说,“在残雪的世界中,语言是一个永远难以摸索得到的东西,人们随随便便述说随随便便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为止是真实,什么地方为止是谎言。”残雪对描写与政治不可分离的日常语言极为不满,她怀疑那种语言的不确定性。她说,“我从小就对大人们承认的那个世界里的语言和陈腐的句子非常反感,在《突围表演》里有重大突破”,“我把什么形容词都丢掉了,句子重复很多,拖得很长,这使他们的神经无法忍受,这是我的个性,我的语言,而不是他们平常意义上能够理解的语言,到了这个程度上我已经不在乎现有的语言了。这是我认为《突围表演》比以前好的地方,它不在乎语言,一切顺乎自然。我记得有个诗人说过:‘我写下一个句子,那个句子就成为一首诗’。《突围表演》是一首诗,一首长诗,完全是诗的世界”。残雪的观点与德里达有切合之处。德氏在回答“文学是什么”这一问题的时候,他说,“文学是容纳我们关于语言本质困惑的一个场所或者经历,当我们说到真理或实质时,一般都是关于语言的”。当我们面对现实虚无的时候,我们强烈地想摆脱日常生活语言的羁绊。残雪就是这样,所以她对大人们承认的那个世界的语言和陈腐的句子表达了极大的反感。残雪与现实语言遭遇的时候,她的感官异常的灵敏,如果没有残雪自己的语言能力,残雪就不可能将其遭遇的虚无打开给读者,残雪的经历表明,原来我们一直生活在语言之中。因此,文学艺术,作为一门以语言为媒介的艺术形式,它必然要超越现实走向永恒,而走向永恒的不是它所反映的内容,而是它的语言。我们明白的一点就是,日常使用的言语和语言是不同的,言语是与生活经验有关,它潜伏着作家个人的生活经验,它无法指向一个超乎生活经验的存在,更无法表达日常生活经验之外的神秘世界。如果文学想表达那种神秘,只能通过语言的使用,诗性语言的使用。残雪与卡夫卡,他们作品的语言哲学,或者是语言特质,就是这种神秘经验的表达,这在日常经验的世界,是不可理解的。卡夫卡说,“语言只借给活着的人一段不确定的时间,我们只能使用它。实际上,他属于死者和未出生者,占有语言必须小心谨慎”。卡夫卡对语言的敬畏使他明白,一种语言的表达不能规定一种生活方式的存在,相反,一种语言表述会使一种生活方式成为可能。残雪对卡夫卡内心的理解,对卡夫卡的阅读,从而让她很自信地说,只有她才是卡夫卡在中国的知己。说到知己,主要是因为残雪与卡夫卡的所有故事都指向现实,这个世俗语言所表达的世界。西方评论家说卡夫卡的作品反映的是现实的欧洲,而残雪自己也认为,她的作品是高层次的现实主义,是现实主义发展的必然倾向,是时代精神的体现。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因为他们抛弃了世俗语言的能指,而直接指向那个常规思维之外的空间,并且,按现实的读者的说法是不断的重复自己。残雪卡夫卡都用自己的语言来构筑自己的艺术世界,其主要手段是获取不同的词汇,以语言的力量来开启那神秘的世界。抛弃现实的干扰,厌倦现实的压迫,面对虚无,作家如何表达来自自己内心的呐喊,将虚无中的不可言说者来表达,必然涉及到对自己所运用的词汇的命名。海德格尔说,“由于语言首度命名存在者,这种命名才把存在者带向词汇而显示出来。这一命名指派存在者,使之源于其存在而达于其存在”。没有对生活痛苦的回应,没有面对虚无的无言的恐惧,没有仔细聆听自己内心的召唤,是没有能力对自己词汇的命名的。命名是对诗意象征投射在现实世界的瞬间回眸。卡夫卡在其现存的最早小说《一次战斗纪实》中说:“热昏了头时您忘记了事物的真正名称,急于给它们灌注偶然的名称。要快要快!可是,您刚一跑离开它们,就又忘记了它们的名称”。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卡夫卡以已经存在的言语去指称瞬间的想法是难以言说的,他敏感地意识到言语与语言的界限。无独有偶,残雪也对言语有一种紧张的压迫。她是有意思地逃离这种语言对她的伤害。她回忆自己之所以放弃上中学的缘由是因为她无法对“文革”语言的模仿,她产生了对那种语言的恐惧,一想到要求发言批判,她就成为了热锅上的蚂蚁。因此她说,“不上学使我找到了学习语言的正确的途径——阅读文学书籍”。阅读文学书籍,一方面是封闭了自己与外界的交往,更主要的一面是,对外面的世俗世界愈发产生了恐惧。或许,这是残雪与卡夫卡在东方与西方相隔一个多世纪遥相呼应的潜在视野。面对自己的“异己”处境,残雪说,“一个人的作品,就是他在几十年里头塑造出来的自我的形象,精神的世界。我的小说世界排斥读者,一般人很难进入到里头,那种封闭性令人生畏。我用词造句都极为朴素,从不用生僻的字句,但一般读者就是有难以逾越的障碍”。这种障碍,主要是因为残雪语言所蕴涵的隐喻与象征的意蕴使他们具有强大的意义功能。在残雪的某一个经验的瞬间,某一个意向会突然跃出成为残雪笔下杂乱无序的世界的焦点,残雪的写作,就是捕捉这样的焦点,从而组成自己的有生命力的、自足的艺术世界。这个意象投射出极大的力量,从而赋予小说以极大的穿透力。卡夫卡的作品也具有这样的穿透力。我们相信,是残雪模仿或者对卡夫卡作品有高超的理解力才使残雪的作品和卡夫卡的作品一样在语言上有意象力。娜塔莉·萨洛特说,“这种力量在感觉心灵中引起神秘的有益的撞击,情感上的震荡,使人如闪电般霎时间就能抓住整个事物及其各种细微差异,抓住这些事物可能具有的复杂性,甚至抓住这些事物深不可测的奥秘”。这些意象构成了残雪卡夫卡作品的象征,他们的作品并不是由言语所反映的现实,而是通过言语的事实所反映的一个神秘的精神世界,一个无法言说的空白。残雪在解读卡尔维诺的《黎明前》时说,“什么是诗意?那是明暗之交、生死之交的瞬间呈现出来的轻盈与灵动。在创造的大欢喜中,姐姐表演了诗的极致,我们每一个人也进行了表演。宇宙的创造行为并不是简单地回到奶奶所描述的、从前的那种光明与匀均的状态,而是在喷发中渐渐分裂,将处在有与无之间的黑暗的星云运用矛盾法使之旋转成型,变成一个一个的星球”。
四、无法言说的意思是无法用逻辑来推理。
也就是说,具有非现实性和虚拟性,它不能给读者提供什么明确的意义,也就是说,不具有交往功能。而西方的语言学家研究的结果恰恰是“交往的需要对语言来说是一种次要的功能”。这就有力地支持了残雪卡夫卡作品在世界各地拥有读者的原因。卡夫卡作品的语言在日常生活经验与个体的独特感受之间有不可弥补的巨大鸿沟。因此,卡夫卡只能以悖论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可言说之表达。他在《审判》中写到,“第一份抗辩书已基本就绪,就要向上呈交。这一份抗辩书十分重要,因为这是被告进行辩护的第一个印象,往往对以后的整个诉讼过程起决定作用。不幸的是,他还必须提醒K,有时候也会出现这种情况,法院对第一份抗辩书根本就不看,要想让法官认真研究这第一份抗辩书,大多情况下这也是做不到的”。悖论的表达实际上是两种观点的消解,这种悖论打破了语句与语境之间的平衡,在二者之间形成了语言的张力。卡夫卡作品还以寓言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艺术世界。寓言本身就是一种高度抽象凝练而又意蕴深远的一种语言形式。卡夫卡以寓言来讲述自己所有故事的母题,将寓言和隐喻合而为一,从而对现实世界进行有力的冲击。这一点奥秘被残雪得知,残雪早期的作品《黄泥街》、《山上的小屋》、《苍老的浮云》就具有寓言的形式。她所描述的事物有多层次的解读,比如“黄泥街”、“山上的小屋”、“浮云”象征什么?隐喻什么?都是评论家所热衷的问题。其实,对于残雪和卡夫卡的作品,是没有必要进行现实主义的理解的,因为他们的阐释空间太大,这实际是语言的魅力。卡夫卡说,“所有的寓言原本只想告诉我们,不可理解的东西是不可理解的,而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每日为之费力操心的是与之完全不同的事。”卡夫卡只是告诉我们,不能将自己简单的生存空间当作解开文学作品的所有期待视野,人们还应当对“不可理解之事”进行理解。他接着说:“对此有一个人说‘:你们何必要拒绝呢?如果你们遵照寓言行事,那么你们自己也会便成为寓言。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摆脱日常生活的纠缠了’。另一个说‘:我敢打赌,这也是一个寓言’。第一个人说‘:你赢了’。第二个说‘:可惜只在寓言中赢了’。第一个说‘:不,在现实中赢了,在寓言中你输了’”。卡夫卡在这里无非是想表达语言的功能指向虚无,指向荒诞,指向纯粹的艺术。残雪在《文学需要哥白尼似的革命》中说,“人必须在同一个时候既让自己脑海空空,同时又保持对世俗情感的敏感性。所以我的作品是“有”和“无”的交合,最纯净又最丰富的运动”。总之,残雪卡夫卡作品的语言哲学,不是反映现实社会的语言,他们有他们的所指和能指,有他们诗意的象征,具有巨大的想象空间。只有理解他们所在的时代背景和民族背景,我们才能在他们的作品中和他们一起去构造他们的艺术世界。也许,只有那样,我们才能与他们真正的对话。而且,那种对话没有穷尽,只有开始,永远没有终点。
作者:黄稼辉 单位:湖南女子学院外语系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